一场拆迁过后,村里只有两个单身了
[size=3] “要不我们领个结婚证吧?按说我都能做你丈母娘了,可现在除了你我,又有谁会在乎呢。” 这两年,因着拆迁,曾经一片死寂的导村(化名)忽然就热闹了起来。 在外务工的青年男女都回来了,个个热情似火;四下里一片狼藉,垃圾成堆,一座座平房前,每天站着各种百爪挠心的人;有人昼夜不停加班加点,连地基都没挖,就直接开始盖楼。 我因接了一个涉嫌敲诈勒索的案子,去了几次,长了不少见识。 第一次去,便遇上一位70多岁的奶奶,笑眯眯的,没了牙,“小伙子,有对象没?没有给你找一个。”一个素不相识的人,开口就说要介绍对象,这让我非常好奇,“是您孙女还是……?” 老奶奶上下打量了我一会儿,拿起挂在脖子上的老人机,“给,把你的号码存上去。”我婉拒了。 “那你觉得我怎么样?我也在找结婚对象。”老人不依不饶,忽然这么说,我以为遇上了疯子,赶紧抬腿快步离开,从村头走到村尾都不敢回头。边走还边被路边几位聊天的大妈“搭讪”——她们看了我几眼,也开口问,“小伙子,有对象没?” 我吓坏了。 据我的当事人吴丽回忆,导村也曾算是宁静祥和、日子悠闲自在的,“我们那边的人很会生活,日子能对付着过,就不去找罪受,钱多钱少无所谓。每家每户都有个菜园子,河滩边上的香瓜不知是谁种的,过路的人都能随意摘了吃。”吴丽刚满50岁,她说经过这次波折,她也“妥协了”。开庭前夕,她一脸憔悴,望着我苦笑道,“要不我们领个结婚证吧?按说我都能做你丈母娘了,可现在除了你我,又有谁会在乎呢。” 我知道吴丽在开玩笑,“早知道会落到这步田地,你真还不如找个男人领证好了。” 如今的村里,早已看不到任何绿色植被,到处都是黄土以及废旧家具。虽然还住着人家,却都不像是在过日子,感觉更像是所有人合力攥住一个大筹码,找准机会下注,赢了马上就走。 导村的世界,显然是乱套了。 吴丽告诉我,确定拆迁的消息一出,村民全部如梦初醒。被生活盘算了大半辈子,终于有机会挺起腰杆盘算生活了。导村不再有生命更迭、沧海桑田的伤感,先前的喜怒哀乐好像都变成了皆大欢喜,人人腰杆都挺得直直的,就算是拾荒的老人,都哼着小曲。 异类还是有的,第一个抗议的声音就来自吴丽,“谈不拢。我和先生青梅竹马,除了旅游,他没离开过这片土地。门前是他亲手种的葡萄树,只剩枯藤了,以往只要春天一来,就能生出绿芽,现在都4月了,村里的一切都好似被吞噬掉了,包括春天。” 屋后是吴丽和她已逝的丈夫近乎一生的心血,一排厂房专门用来出租,两口子还种田捕鱼,算得上是小富。两人也曾有过一个孩子,埋在地下,之后也没有再生,只有两人相依为命,直到丈夫几年前离世。 吴丽对负责拆迁工作的领导说,不要补偿,也不算人头,“划一块地给我就行,给你们认为的最没有价值的地,哪怕是在荒山野岭都行,然后把盖厂房的钱发给我。” 工作人员认为吴丽是在故意刁难他们,将其晾在一边。拆迁方案早就定了,相关资产有补偿,即便一无所有,只要是这里的户口,按人头有一个算一个。拆迁款下来还能低价购买安置房,大致人手一套房还略有结余。 很快,吴丽的租户们连招呼都没打,全都直接搬走了。厂房的墙开始经常被不明人员砸坏。吴丽也没想追查,只是找人加固,装了监控,“能守一天算一天。” 村民不解吴丽,“无儿无女,守着那些破砖烂瓦有什么用,还把自己搞了进去。” 而关于拆迁,村里有人说了一句话,“在绝对的金钱面前,是没有钉子户可言的。” 拆迁开始了,所有人看起来似乎都是无所不用其极——例如,堂而皇之通过婚姻增加人头,获取更多拆迁款;平时被嫌弃的独居老人,顿时有了用武之地,在子女眼里,全都成了移动的房产。 跑了几趟,我和他们熟络起来,每次都有人问我要不要相个亲,我也见怪不怪了。大家都觉得,这是上面认可的、最为合法有效的一种增加收入的方式,“只要领个证就是真金白银,感情值不了几个钱,真假无所谓的。” 若我有幸,能和他们其中某个不限年纪的女性领证,拆迁款一下来,就能得到10万块钱,“提前签好协议,没有任何纠纷,钱到就离,当天就去民政局领离婚证。” 当我说到自己对于婚姻比较慎重,不轻易恋爱谈婚论嫁时,就有人笑我装清纯,“这个世道,还管那些。男男女女谁不是在外面玩得不想玩了,到了年纪,把证一领,就算完事了。哪还有纯情干净的男女?拿纸证书走个形式而已,没人会真的爱的。” 这种说法,至少在导村,我无法反驳。 闹剧一幕连着一幕。 林婆婆80多岁了,身体有病,腿脚不便,走不了几步就会卧床休息,守着从一而终的古老思想为亡夫守寡30多年,育有两儿一女。儿子们都住在城里,平日只有女儿偶尔回家探望,日常都是邻居在帮衬。 原本已被儿子儿媳冷落了几十年,因着拆迁,儿孙们忽然就孝顺起来了,端茶倒水,嘘寒问暖,水果、保健品、足浴盆,大包小包地提回家,还主动去给林婆婆的老伴上香——从前,他们总是说自己是无神论者,没必要去走那些形式,都是让林婆婆自己去的。 过了没几天,儿子儿媳便故作懊悔,“妈,说来我们也是不孝,没有顾忌到您的感受。以前您自己没想找老伴,我们从情感上也难以接受,毕竟谁都知道你们感情好。” 林婆婆心里明白,却不作回应,儿女们便直接挑明,“给您找个老伴吧?少年夫妻老来伴,哪怕只是说说话也行,好歹有个照应,我们做子女的在外也会放心很多。” 林婆婆这才搭话,“都要死的人了,找个老头一起躺尸还是怎么的?这些年我生病,跌倒的次数都数不过来,有几次是你们送我去的医院?那时你们好像很放心。” 儿子们强忍住怒火劝说林婆婆,“就是办个手续而已,您不喜欢,人都不用来,各过各的,至少名义上您不再是一个寡妇。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,多难听的话。” “我一个80多的老寡妇难不成还去偷人不成。各过各的,吃饱了撑的去办手续。” “给脸不要脸,人家父母都是为了儿女着想。你倒好,求你签个字而已,还摆臭架子。只找个老伴,就能多分一套房还有几万块钱,就算你还有点用。”两个儿媳憋不住了,噼里啪啦将火气撒了出来,“你太自私了,老头都死了几十年了……” “是我没教好儿子,哪有脸去要求别人的女儿要讲孝道,强求了。”林婆婆也不生气,拄起拐杖踉跄着出了门,一步一回头,见人就念叨,“你们得给我作证,我从来都是清白的。抚养子女成人,送老头上山,苟活至今,没有哪次亏着良心交换……” “老不死的才能理解不中用的,眼睛哭瞎了都无济于事,现在的人目空一切,寿料(棺材)备在楼上,遗照都框好了,还要把脸涂成一个猴子屁股,穿着花袄子去拍结婚照……” 然而,也并非所有老人都有林婆婆那般硬气,受得了辱骂,也熬不住道德绑架。左耳进右耳出的,又经不住哭哭啼啼。最后全成了子女的提线木偶,连哄带骗,都得拉上台面。只要是鳏夫和寡妇,不论年纪多大,都在拉人结婚,未婚男女就更别说了。 88岁的彭爷爷硬是被儿子背去了民政局,说是办个假证。“就是搭个戏台子而已,工作人员是从天桥底下找来的,排长队的都是演员。一把年纪了,还要演一出滑稽戏。自己亲儿子写的本子,不演下去谁都收不了场。” 我坐在一张没有雕琢的天然石凳上听这些老人们诉苦,一个个像极了离家的小孩子。 那些天,我亦是局中人。我乐得和他们聊天,谁问我情况,我也直接说了。 有人告诉我,做上门女婿得擦亮眼睛,必须找独生女,否则只能算“半边户”,文件上写的也是“半边户”——这个词在“农转非”时期流行过,指夫妻俩一个城市户口,一个农村户口。 “你们说男女平等是吧,拆迁同样重男轻女。女人招的上门女婿只给一半的拆迁款。男人找老婆,不论家里有几姊妹,一律算全户口。” 被歧视的“半边户”还没有保险。导村的拆迁政策为补偿款再加一份养老保险——按人头每人大约二十多万,也可买小产权房,市价8000块一平米的房,拆迁户只要1200块。 当然,独生女也不是那么好哄的。在一些大妈的搅和下,有女生开出这样的条件,“领证结婚可以,不能拿婚姻当儿戏;婚礼要重视,彩礼得给足,存女方账上;拆迁款到位以后,归女方保管,房产落女方的名字;一年内不同居,以后如何生活,看各自的造化。”原来,造化不好,可能连10万块的辛苦费都拿不到手。 如此一来,那些老婆婆和大妈便有了底气,“还是与我们这把年纪的人领证结婚利索些,童叟无欺。彩礼什么杂七杂八的东西不要,只要出个人头,同不同房你说了算。不怕你不离婚,不离还好些。能把我们熬死,说不定还能得到部分遗产。” 我招架不住,只能嬉皮笑脸,“我还是头婚,人头只有一个,不能乱砍。你们莫害我,晚上翻个身说不定就把你们骨头弄散架了,出点事就是过失致人那个啥。” 大笑之余,瞥见一位女人经过我们旁边时特意加快脚步。那女人我瞧着着实眼熟,直到大妈们喊住她,才想起她是介绍我这个案子的本地朋友的堂嫂,以前打过照面。堂嫂可能早认出了我,却不想让我知道她回来了。 那时,堂嫂曾发誓,死活也不会再回这个地方了。她丈夫酗酒、赌博、家暴、出轨,两人争吵时,把蚊帐点了,孩子差点窒息而死。堂嫂想离婚,她丈夫各种刁难,“只可以我不要你,不能你不要我,就算是一条狗,天黑了也得摇着尾巴回来。”家里其他人不讲理,只数落堂嫂,最后朋友看不下去了,私下找到我,让我帮堂嫂写了起诉状,准备了相关证据,然后她自己出庭,耗了三年多终于把婚离了。 眼下这才过去几个月,我们就又碰见了。堂嫂手足无措,“要不去那个家里坐坐?堂弟这几天在外面暂时回不来。”我让她不要客气,“能理解的,只要是你自己的选择。” 堂嫂说自己还算好,是想给孩子多留点积蓄才复婚的,“秀秀姐才叫一个惨。” 按照堂嫂的说法,秀秀姐也是遇人不淑。自从拆迁以后,丈夫明火执仗,将外面的女人孩子带回家,睡主卧,让秀秀姐搬去二楼。秀秀姐人长得好,勤劳踏实,惹人喜欢。因父母早亡,娘家没什么亲人,性子有些软弱,自嫁过来之后便小心翼翼,忍气吞声。 好在丈夫这边的亲戚和乡亲明事理,都是帮着秀秀,“事已至此,就算秀秀暂时没生育,都不能亏她。外面的女人和孩子别想进这个家门,这里永远是秀秀的家。” 秀秀姐好几次想轻生,念到自己40岁了,嫁来这边20年,一直没有生育,公公婆婆却从未说过她半点不好,“二老的恩情未报,这算么子事,就没去寻死了。” 丈夫在外面生了个女儿,快7岁了,之前从没带回来过,他知道这是不能触碰的底线。可自从拆迁的消息确定,一切都变了。曾经毫无条件支持秀秀的公婆总是唉声叹气,面露难色。周围的人开始说一些有的没的,“人要知趣,得有良心,知恩图报。” 秀秀姐没听懂弦外之音,以为自己侍奉公婆出了差错,以往家里都是靠她做点小生意维持生计,忙里忙外难免对家里照顾不周,便寻思着给公婆买一些时兴的东西,无非是按摩器、足浴盆之类的,老人说头痛,又托人从云贵地区买了一些野生天麻。 当秀秀姐汗流浃背,提着这些东西到门口时,公婆却是冷心冷面,屋里摆了一张新的按摩椅,还有不少礼盒。相比之下秀秀姐手上提的东西有点相形见绌,她自惭形秽,“太小家子气了,想得不周到。”秀秀直愣愣站在门口,公婆也没喊她进去。 里屋走出一个女人牵着小女孩,让女孩喊爷爷奶奶。女孩不耐烦,“刚进门那会不是喊了吗?”两位老人脸上这才恢复了过去秀秀姐熟悉的慈祥,“喊了就行。” “我当时懵懵懂懂的,以为那个小女孩是我自己,他们以前就是这么宠着我的。”秀秀姐说,那一刻,她手上的东西再也抓不住了,掉地上,进退两难,公婆对着孙女左看右看。还是刚睡醒的丈夫光着膀子喊秀秀姐进了屋,“还有别的地方去吗?只得先进来再另做打算,我们不会欺负一个孤儿,定给你一个妥当安置,大家一直对你有同情。” 秀秀姐没有别的地方去了。娘家只剩下土渣了,门口精心挑选的东西她没有拿,“别人不要了的人和东西,就跟垃圾一样。我舔着个脸进去,是想听二老亲口打发句话。”公婆勉强挤出笑容,“给你上楼收拾一下,住上面也好,他一家三口打扰不到你。” 外边舆论来势汹汹,刻薄尖锐,“自己不下蛋,还占着别个一家的窠。正房当然睡正屋,偏方只能搭梯子上阁楼。赖着不走,白吃白喝倒没事,问题是人家要赔掉一套房。男人仁至义尽,自己的亲骨肉当然要带回来,给可怜的母女俩一个家。” 见秀秀姐毫不自觉,照常打理家务,男人忍不住借着酒劲挑衅,被公婆拦住了,“动手就理亏了,是我们留下的人,缘分尽了,自然该我们送走。”秀秀姐收拾完行李,不过一个手提袋而已,问丈夫几时方便去办离婚手续。外面挤满了看热闹的人,“真正的钉子户总算挪窝了,不知答应了她什么无理要求。” 公婆追上去,似乎很仁义,“你户口可以不迁,若有你拆迁的份,按半边户的待遇分给你。以后想回来看看,你照样可以住二楼,另外在屋后开一扇门也行。” 秀秀姐没回头,不像朋友堂姐需忍辱负重。她是过河的卒子,真到了这一天,“至少生意还在,是我自己挣下的,原本还以为攒下的是亲情。以后这些人都不会再见了的,无论多好听的场面话,不过是给他们自己找台阶。” 就在众人松了一口气,秀秀姐也觉得解脱了的时候,才发现小琦居然在前面等她。 小琦23岁,手臂上有纹身,揣着户口本和身份证,头发绯红,嘴里叼根烟。“以前他的形象属于别人家的孩子,可能是因拆迁,人心膨胀,自然变得流里流气了。” 秀秀姐没认出他,“以为是谁家的叛逆小孩离家出走。”小琦是她看着长大的,从小乖巧懂事,重点大学毕业,这段时间被父母和亲戚逼着回了家,变化太大。 没想小琦拦住了秀秀姐的去路,还语出惊人,“秀秀姐,咱们结婚去,不要搭理那些聒噪小人。”秀秀姐以为小琦在取笑自己,一把将他推开了,“麻烦你们滚开。” 小琦料会是如此反应,提前找我帮他出了一封律师函,“咱不告谁,就想让律师见证,我不是任性取闹,真心从小就爱秀秀姐,愿意为自己的言行承担法律责任。” 小琦找到我时,我正在村里帮所里的一个助理发名片,想帮她拓展案源,没空搭理小琦,何况是这般离谱的要求。小琦一把抢过我的名片,“发传单的事你交给我就行,免费的。我知道哪些人需要法律服务,譬如我自己,其他有些人,给他们也是往河里丢。” 我说一封律师函收3000块钱,小琦立即掏出手机,问我要收款码。我又说律师函不能乱开,要担责任的。小琦就说:“开什么无所谓,能证明我爱秀秀姐就行。” 我依然觉得他在搞事,“你爱一个人,要我去证明?我们只相信合法的证明材料。” 小琦当着我的面,打开了他的社交软件,私密日记可以追溯到多年前,记录着他喜欢一个人的点点滴滴,并存有那个女人的很多背影照,“我是能证明,可谁信呢。秀秀姐是有夫之妇,比我大那么多。现在她被弃之如敝履,我还不勇敢一回?” 我理解小琦的那种情愫。我让小琦亲自动笔写一封保证书,我以个人名义,给他签字证明,“我只能以过来人的身份,证明你不是瞎胡闹。”见小琦被秀秀推开,我走过去,像警察一样有模有样地掏出自己的律师证,“我是小琦的律师,也是吴丽姐的律师,我喜欢林婆婆,也敬佩你,想和你聊聊。” 秀秀姐听说我是吴丽的律师,态度马上转好,“丽姐是个好人,怎么给套进去了。” 我说了小琦喜欢她的事,“他想将留下你,或随你出去,户口本身份证都带着。先不考虑现不现实,你能否相信他此刻的言行是出于真心,只要你信就是好结果。” 小琦站在我们旁边,不停地拉短袖,想遮住那块文身,显得局促不安,秀秀姐看着小琦道,“我信小琦是个好孩子,重情重义,其他的不说了,为他好。” 秀秀姐走了,终究回了头,给我们一个笑容,美极了。小琦冲着小河喊,“秀秀姐,我爱你。”我被他感染了,同样躁动不安,跟着一起喊,“秀秀姐,你好美。” 我们沉浸在各自的幻想中,不知是因小琦爸妈的呵斥,还是风将沙粒吹进了眼睛里,睁开后面前的世界又是一片狼藉,黄土,躁动不安的人群,以及消失的背影。 小琦爸妈当然想不通,从小到大令他们倍感骄傲的儿子怎么叛逆得“不人不鬼了”。让他找对象结婚,他却跑去文身染发,爹妈正在气头上,他还火上浇油,踢门,脱口而出:“别指望我会随便找个女人,难道100万就想买断我一生的幸福吗?” 一番话气得他爸差点投河,“还不随便,年纪都能当你妈的二婚女人还追着要,你不嫌害臊,我还要脸。瞧你干的什么事,说的什么话,眼高手低,以为自己是个人物,100万不放眼里。知道现在这个社会赚钱有多难吗,有谁敢说不在乎钱?” “我就是不随便,才要追秀秀姐。真随便,就会找你们所谓漂亮的、身材好的。二婚女人怎么了?只要我是我爱的人,管她二婚三婚四婚,最后跟我结婚就是圆满。” 小琦爸爸下不来台,试着自己先冷静,转而和我说话,“我年轻时亦如此,入社会方知艰难。他终究会长成我这样的大人,到时悔之晚矣,奈何时光一去不回头。” 小琦知晓这番话是讲给他听的,“恕我不苟同,你们年轻过,没把握好时光,就要我直接步入中年,死气沉沉,以为我也把握不好。年轻就该光芒万丈地去逐梦。” 拆迁工作已接近尾声,小琦是导村除了吴丽以外的唯一光棍,其他人下至20岁,上至93岁,全部脱单,若非拆迁,恐怕看不到这样的奇迹。 小琦说,即便被人嘲笑自己也无怨无悔,“拿100万来说事也行,我放弃它,是为了等一个人,就站在她看得到的地方。拿了钱缩在龟壳里睡大觉,偶尔伸出脑袋守株待兔不叫等。” 我不愿再想小琦是否是意气用事。他和吴丽一样,一个在等,一个在守,都是坚信内心,都有“虽千万人吾往矣”的勇气。 此时,年轻和衰老一样有力量,都感染着我。 吴丽的案子,是师父亲自做了一些前期工作,再交由我一个人去办理的。“你不要怕,吴丽她也不怕,你们彼此担待。”听了吴丽的事情以后,我被感动了,能接到她的案子,与有荣焉。 那时候,只要厂房少了一块砖,吴丽就会亲自操起砖刀去修补,“他盖的房子,我来守。念想经不起拆的,在他们看来是摧枯拉朽,却是在我的心尖上钉钉子,千疮百孔的。” 有天,吴丽出门办事,村里突然停电。等她回到家,厂房差不多毁掉了1/3。吴丽没有报警,一气之下,请了施工队,不但将原来的厂房修复了,还在别的空地上盖了一个小房子,“不为什么,就是觉得有些人太过分了,我要做出回击。” 最终拆迁队的人选择了妥协,他们确实没有权力批地,只承诺额外给予一定的搬迁补贴,让吴丽自己去租赁土地,至于费用可以按实际成本估个价,“不为别的,就因你这份对亡夫的感情,都足以令我们肃然起敬,能解决的问题我们一定解决”。 吴丽见来人态度诚恳,让他们给地皮是气话,她只是舍不得这里的一草一木,真到了要搬的时候,也是孤掌难鸣,“你们给我加40万的搬迁费,不然别想动工。” 拆迁队的人说自己一个人做不了主,得回去和负责人商量一下。一周后,口头回复说:“经研究决定,我们同意你的诉求,不过不能以搬迁费来给,怕其他人效仿。后来你不是还盖了个小房子吗?我们会按你的要求先打20万块钱到你账户。” 吴丽同意了,拆迁队的人带来了拆迁协议。见对方爽快麻利,吴丽粗略看了一下便签了字。几天后,她收到20万的拆迁款,那时候,其他拆迁户的相关数据还未公示。 收到钱的吴丽彻夜未眠,“搬厂房不现实的,真是不想走,去哪都是一个人,心灰意懒了。听说他们要将这里全部铲平,心里便总是空落落的。” 正当她将家里一切收拾妥当,准备随时告别时,一辆警车停在了院门口——吴丽因涉嫌敲诈勒索被刑事拘留了。当我作为律师介入时,她已被羁押了27天,期间检察院第一次退回公安机关补充侦查。我申请对吴丽变更强制措施被拒绝,警方继续提审。 《刑法》第274条规定,敲诈勒索公私财物,数额较大,处3年以下有期徒刑,特别巨大或者有其他特别严重情节的,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,并处罚金。敲诈勒索公私财物价值2千元至5千元以上即为“数额较大”,3万至10万以上为“数额巨大”,30万元至50万元以上的,被认定为“数额特别巨大”。如果吴丽构成了敲诈勒索罪,即属“数额巨大”,量刑基本上是在3年以上10年以下。 构成敲诈勒索罪的条件,行为人必须使用威胁或者要挟的方法勒索财物,使对方产生恐惧心理,必须具有非法占有他人财物的目的,并使得被害人遭受财产损失。 我认为吴丽没有构成敲诈勒索罪,她虽修建违章建筑,却不是以非法占有他人财物为目的,属情绪上的发泄,而且认定其为违章建筑的话,可以由相关部门出面,依法强制拆除,作出处罚。拆迁方所提供的敲诈勒索的证据不过是一段不完整的录音——“给我加40万的搬迁费,不然别想动工。”——这也是吴丽出于对个人财产的保护。 我从吴丽口中了解到,当初签协议时,相关人员没有进屋,选在院子外面的石凳上。恰好之前吴丽在石凳旁的树上装了摄像头,“还真不是为了防他们,是想着说不定哪天能看到他魂魄归来,照常坐在石凳上抽烟喝茶,或摇着蒲扇,什么都不干。” 监控视频显示,协议是由拆迁部的工作人员主动从包里拿出来的,虽然吴丽没有法律意识,只签了字,没有留底,视频却显示她和工作人员亲切地握了手。 我向检察院递交了含以上内容的法律意见书,很快吴丽被取保候审,检察院第二次将案件退回补充侦查,后来检察院认为事实不清,证据不足,决定不予起诉。 尾声 林婆婆到底还是守住了,村里有公公和婆婆离婚后,公公和儿媳登记结婚,婆婆则嫁给儿媳的父亲的。林婆婆说,“在金钱面前,人伦道德,古早的良俗都如流水。” 拆迁土地公示的那一天,林婆婆随流水去了,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纵身一跃,维持了最后的体面。林婆婆的儿子儿媳们心生怨念,“宁愿死外头都不给子女留半分情面。”他们所谓的“情面”就是钱,林婆婆火化后,没有和老伴相聚,骨灰被撒入河里,他们连伤心都不假装,说是林婆婆的意思,“她是个自由自在的人”。 走出看守所的吴丽没有喜悦之情,头发白了很多,精神萎靡,茫然无措,“出了导村,到底是连自己都守不住,事已至此,再深情,到底抵不过时代的轰轰烈烈。”她没再提任何要求,同意拆迁,这是我们一早商议定下的。 导村唯一的光棍小琦染回了黑发,信守内心承诺,没有随便找个人结婚领钱,他时常站在河边发呆,“明确地告诉你们,我没有精神病,而是在认真地等一个人。” 秀秀姐并没有回头,她离开的时候说,“小琦是个好孩子,我没有在最好的年纪遇见他。” 机器轰鸣,导村将会被夷为平地,这里又会起高楼,有新的人情冷暖,新的坚守,新的离弃,以及新的钞票,新的欲望。 吴丽让我给林婆婆写幅挽联,我欣然应允,同样与有荣焉,不需要绞尽脑汁地想,我想林婆婆应该会很喜欢: 家山随处可行楸,荷锸携壶似醉刘。 纵有千年铁门槛,终须一个土馒头。 三轮世界犹灰劫,四大形骸强首丘。 蝼蚁乌鸢何厚薄,临风拊掌菊花秋。 这两年,因着拆迁,曾经一片死寂的导村(化名)忽然就热闹了起来。 在外务工的青年男女都回来了,个个热情似火;四下里一片狼藉,垃圾成堆,一座座平房前,每天站着各种百爪挠心的人;有人昼夜不停加班加点,连地基都没挖,就直接开始盖楼。 我因接了一个涉嫌敲诈勒索的案子,去了几次,长了不少见识。 第一次去,便遇上一位70多岁的奶奶,笑眯眯的,没了牙,“小伙子,有对象没?没有给你找一个。”一个素不相识的人,开口就说要介绍对象,这让我非常好奇,“是您孙女还是……?” 老奶奶上下打量了我一会儿,拿起挂在脖子上的老人机,“给,把你的号码存上去。”我婉拒了。 “那你觉得我怎么样?我也在找结婚对象。”老人不依不饶,忽然这么说,我以为遇上了疯子,赶紧抬腿快步离开,从村头走到村尾都不敢回头。边走还边被路边几位聊天的大妈“搭讪”——她们看了我几眼,也开口问,“小伙子,有对象没?” 我吓坏了。 据我的当事人吴丽回忆,导村也曾算是宁静祥和、日子悠闲自在的,“我们那边的人很会生活,日子能对付着过,就不去找罪受,钱多钱少无所谓。每家每户都有个菜园子,河滩边上的香瓜不知是谁种的,过路的人都能随意摘了吃。”吴丽刚满50岁,她说经过这次波折,她也“妥协了”。开庭前夕,她一脸憔悴,望着我苦笑道,“要不我们领个结婚证吧?按说我都能做你丈母娘了,可现在除了你我,又有谁会在乎呢。” 我知道吴丽在开玩笑,“早知道会落到这步田地,你真还不如找个男人领证好了。” 如今的村里,早已看不到任何绿色植被,到处都是黄土以及废旧家具。虽然还住着人家,却都不像是在过日子,感觉更像是所有人合力攥住一个大筹码,找准机会下注,赢了马上就走。 导村的世界,显然是乱套了。 吴丽告诉我,确定拆迁的消息一出,村民全部如梦初醒。被生活盘算了大半辈子,终于有机会挺起腰杆盘算生活了。导村不再有生命更迭、沧海桑田的伤感,先前的喜怒哀乐好像都变成了皆大欢喜,人人腰杆都挺得直直的,就算是拾荒的老人,都哼着小曲。 异类还是有的,第一个抗议的声音就来自吴丽,“谈不拢。我和先生青梅竹马,除了旅游,他没离开过这片土地。门前是他亲手种的葡萄树,只剩枯藤了,以往只要春天一来,就能生出绿芽,现在都4月了,村里的一切都好似被吞噬掉了,包括春天。” 屋后是吴丽和她已逝的丈夫近乎一生的心血,一排厂房专门用来出租,两口子还种田捕鱼,算得上是小富。两人也曾有过一个孩子,埋在地下,之后也没有再生,只有两人相依为命,直到丈夫几年前离世。 吴丽对负责拆迁工作的领导说,不要补偿,也不算人头,“划一块地给我就行,给你们认为的最没有价值的地,哪怕是在荒山野岭都行,然后把盖厂房的钱发给我。” 工作人员认为吴丽是在故意刁难他们,将其晾在一边。拆迁方案早就定了,相关资产有补偿,即便一无所有,只要是这里的户口,按人头有一个算一个。拆迁款下来还能低价购买安置房,大致人手一套房还略有结余。 很快,吴丽的租户们连招呼都没打,全都直接搬走了。厂房的墙开始经常被不明人员砸坏。吴丽也没想追查,只是找人加固,装了监控,“能守一天算一天。” 村民不解吴丽,“无儿无女,守着那些破砖烂瓦有什么用,还把自己搞了进去。” 而关于拆迁,村里有人说了一句话,“在绝对的金钱面前,是没有钉子户可言的。” 拆迁开始了,所有人看起来似乎都是无所不用其极——例如,堂而皇之通过婚姻增加人头,获取更多拆迁款;平时被嫌弃的独居老人,顿时有了用武之地,在子女眼里,全都成了移动的房产。 跑了几趟,我和他们熟络起来,每次都有人问我要不要相个亲,我也见怪不怪了。大家都觉得,这是上面认可的、最为合法有效的一种增加收入的方式,“只要领个证就是真金白银,感情值不了几个钱,真假无所谓的。” 若我有幸,能和他们其中某个不限年纪的女性领证,拆迁款一下来,就能得到10万块钱,“提前签好协议,没有任何纠纷,钱到就离,当天就去民政局领离婚证。” 当我说到自己对于婚姻比较慎重,不轻易恋爱谈婚论嫁时,就有人笑我装清纯,“这个世道,还管那些。男男女女谁不是在外面玩得不想玩了,到了年纪,把证一领,就算完事了。哪还有纯情干净的男女?拿纸证书走个形式而已,没人会真的爱的。” 这种说法,至少在导村,我无法反驳。 闹剧一幕连着一幕。 林婆婆80多岁了,身体有病,腿脚不便,走不了几步就会卧床休息,守着从一而终的古老思想为亡夫守寡30多年,育有两儿一女。儿子们都住在城里,平日只有女儿偶尔回家探望,日常都是邻居在帮衬。 原本已被儿子儿媳冷落了几十年,因着拆迁,儿孙们忽然就孝顺起来了,端茶倒水,嘘寒问暖,水果、保健品、足浴盆,大包小包地提回家,还主动去给林婆婆的老伴上香——从前,他们总是说自己是无神论者,没必要去走那些形式,都是让林婆婆自己去的。 过了没几天,儿子儿媳便故作懊悔,“妈,说来我们也是不孝,没有顾忌到您的感受。以前您自己没想找老伴,我们从情感上也难以接受,毕竟谁都知道你们感情好。” 林婆婆心里明白,却不作回应,儿女们便直接挑明,“给您找个老伴吧?少年夫妻老来伴,哪怕只是说说话也行,好歹有个照应,我们做子女的在外也会放心很多。” 林婆婆这才搭话,“都要死的人了,找个老头一起躺尸还是怎么的?这些年我生病,跌倒的次数都数不过来,有几次是你们送我去的医院?那时你们好像很放心。” 儿子们强忍住怒火劝说林婆婆,“就是办个手续而已,您不喜欢,人都不用来,各过各的,至少名义上您不再是一个寡妇。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,多难听的话。” “我一个80多的老寡妇难不成还去偷人不成。各过各的,吃饱了撑的去办手续。” “给脸不要脸,人家父母都是为了儿女着想。你倒好,求你签个字而已,还摆臭架子。只找个老伴,就能多分一套房还有几万块钱,就算你还有点用。”两个儿媳憋不住了,噼里啪啦将火气撒了出来,“你太自私了,老头都死了几十年了……” “是我没教好儿子,哪有脸去要求别人的女儿要讲孝道,强求了。”林婆婆也不生气,拄起拐杖踉跄着出了门,一步一回头,见人就念叨,“你们得给我作证,我从来都是清白的。抚养子女成人,送老头上山,苟活至今,没有哪次亏着良心交换……” “老不死的才能理解不中用的,眼睛哭瞎了都无济于事,现在的人目空一切,寿料(棺材)备在楼上,遗照都框好了,还要把脸涂成一个猴子屁股,穿着花袄子去拍结婚照……” 然而,也并非所有老人都有林婆婆那般硬气,受得了辱骂,也熬不住道德绑架。左耳进右耳出的,又经不住哭哭啼啼。最后全成了子女的提线木偶,连哄带骗,都得拉上台面。只要是鳏夫和寡妇,不论年纪多大,都在拉人结婚,未婚男女就更别说了。 88岁的彭爷爷硬是被儿子背去了民政局,说是办个假证。“就是搭个戏台子而已,工作人员是从天桥底下找来的,排长队的都是演员。一把年纪了,还要演一出滑稽戏。自己亲儿子写的本子,不演下去谁都收不了场。” 我坐在一张没有雕琢的天然石凳上听这些老人们诉苦,一个个像极了离家的小孩子。 那些天,我亦是局中人。我乐得和他们聊天,谁问我情况,我也直接说了。 有人告诉我,做上门女婿得擦亮眼睛,必须找独生女,否则只能算“半边户”,文件上写的也是“半边户”——这个词在“农转非”时期流行过,指夫妻俩一个城市户口,一个农村户口。 “你们说男女平等是吧,拆迁同样重男轻女。女人招的上门女婿只给一半的拆迁款。男人找老婆,不论家里有几姊妹,一律算全户口。” 被歧视的“半边户”还没有保险。导村的拆迁政策为补偿款再加一份养老保险——按人头每人大约二十多万,也可买小产权房,市价8000块一平米的房,拆迁户只要1200块。 当然,独生女也不是那么好哄的。在一些大妈的搅和下,有女生开出这样的条件,“领证结婚可以,不能拿婚姻当儿戏;婚礼要重视,彩礼得给足,存女方账上;拆迁款到位以后,归女方保管,房产落女方的名字;一年内不同居,以后如何生活,看各自的造化。”原来,造化不好,可能连10万块的辛苦费都拿不到手。 如此一来,那些老婆婆和大妈便有了底气,“还是与我们这把年纪的人领证结婚利索些,童叟无欺。彩礼什么杂七杂八的东西不要,只要出个人头,同不同房你说了算。不怕你不离婚,不离还好些。能把我们熬死,说不定还能得到部分遗产。” 我招架不住,只能嬉皮笑脸,“我还是头婚,人头只有一个,不能乱砍。你们莫害我,晚上翻个身说不定就把你们骨头弄散架了,出点事就是过失致人那个啥。” 大笑之余,瞥见一位女人经过我们旁边时特意加快脚步。那女人我瞧着着实眼熟,直到大妈们喊住她,才想起她是介绍我这个案子的本地朋友的堂嫂,以前打过照面。堂嫂可能早认出了我,却不想让我知道她回来了。 那时,堂嫂曾发誓,死活也不会再回这个地方了。她丈夫酗酒、赌博、家暴、出轨,两人争吵时,把蚊帐点了,孩子差点窒息而死。堂嫂想离婚,她丈夫各种刁难,“只可以我不要你,不能你不要我,就算是一条狗,天黑了也得摇着尾巴回来。”家里其他人不讲理,只数落堂嫂,最后朋友看不下去了,私下找到我,让我帮堂嫂写了起诉状,准备了相关证据,然后她自己出庭,耗了三年多终于把婚离了。 眼下这才过去几个月,我们就又碰见了。堂嫂手足无措,“要不去那个家里坐坐?堂弟这几天在外面暂时回不来。”我让她不要客气,“能理解的,只要是你自己的选择。” 堂嫂说自己还算好,是想给孩子多留点积蓄才复婚的,“秀秀姐才叫一个惨。” 按照堂嫂的说法,秀秀姐也是遇人不淑。自从拆迁以后,丈夫明火执仗,将外面的女人孩子带回家,睡主卧,让秀秀姐搬去二楼。秀秀姐人长得好,勤劳踏实,惹人喜欢。因父母早亡,娘家没什么亲人,性子有些软弱,自嫁过来之后便小心翼翼,忍气吞声。 好在丈夫这边的亲戚和乡亲明事理,都是帮着秀秀,“事已至此,就算秀秀暂时没生育,都不能亏她。外面的女人和孩子别想进这个家门,这里永远是秀秀的家。” 秀秀姐好几次想轻生,念到自己40岁了,嫁来这边20年,一直没有生育,公公婆婆却从未说过她半点不好,“二老的恩情未报,这算么子事,就没去寻死了。” 丈夫在外面生了个女儿,快7岁了,之前从没带回来过,他知道这是不能触碰的底线。可自从拆迁的消息确定,一切都变了。曾经毫无条件支持秀秀的公婆总是唉声叹气,面露难色。周围的人开始说一些有的没的,“人要知趣,得有良心,知恩图报。” 秀秀姐没听懂弦外之音,以为自己侍奉公婆出了差错,以往家里都是靠她做点小生意维持生计,忙里忙外难免对家里照顾不周,便寻思着给公婆买一些时兴的东西,无非是按摩器、足浴盆之类的,老人说头痛,又托人从云贵地区买了一些野生天麻。 当秀秀姐汗流浃背,提着这些东西到门口时,公婆却是冷心冷面,屋里摆了一张新的按摩椅,还有不少礼盒。相比之下秀秀姐手上提的东西有点相形见绌,她自惭形秽,“太小家子气了,想得不周到。”秀秀直愣愣站在门口,公婆也没喊她进去。 里屋走出一个女人牵着小女孩,让女孩喊爷爷奶奶。女孩不耐烦,“刚进门那会不是喊了吗?”两位老人脸上这才恢复了过去秀秀姐熟悉的慈祥,“喊了就行。” “我当时懵懵懂懂的,以为那个小女孩是我自己,他们以前就是这么宠着我的。”秀秀姐说,那一刻,她手上的东西再也抓不住了,掉地上,进退两难,公婆对着孙女左看右看。还是刚睡醒的丈夫光着膀子喊秀秀姐进了屋,“还有别的地方去吗?只得先进来再另做打算,我们不会欺负一个孤儿,定给你一个妥当安置,大家一直对你有同情。” 秀秀姐没有别的地方去了。娘家只剩下土渣了,门口精心挑选的东西她没有拿,“别人不要了的人和东西,就跟垃圾一样。我舔着个脸进去,是想听二老亲口打发句话。”公婆勉强挤出笑容,“给你上楼收拾一下,住上面也好,他一家三口打扰不到你。” 外边舆论来势汹汹,刻薄尖锐,“自己不下蛋,还占着别个一家的窠。正房当然睡正屋,偏方只能搭梯子上阁楼。赖着不走,白吃白喝倒没事,问题是人家要赔掉一套房。男人仁至义尽,自己的亲骨肉当然要带回来,给可怜的母女俩一个家。” 见秀秀姐毫不自觉,照常打理家务,男人忍不住借着酒劲挑衅,被公婆拦住了,“动手就理亏了,是我们留下的人,缘分尽了,自然该我们送走。”秀秀姐收拾完行李,不过一个手提袋而已,问丈夫几时方便去办离婚手续。外面挤满了看热闹的人,“真正的钉子户总算挪窝了,不知答应了她什么无理要求。” 公婆追上去,似乎很仁义,“你户口可以不迁,若有你拆迁的份,按半边户的待遇分给你。以后想回来看看,你照样可以住二楼,另外在屋后开一扇门也行。” 秀秀姐没回头,不像朋友堂姐需忍辱负重。她是过河的卒子,真到了这一天,“至少生意还在,是我自己挣下的,原本还以为攒下的是亲情。以后这些人都不会再见了的,无论多好听的场面话,不过是给他们自己找台阶。” 就在众人松了一口气,秀秀姐也觉得解脱了的时候,才发现小琦居然在前面等她。 小琦23岁,手臂上有纹身,揣着户口本和身份证,头发绯红,嘴里叼根烟。“以前他的形象属于别人家的孩子,可能是因拆迁,人心膨胀,自然变得流里流气了。” 秀秀姐没认出他,“以为是谁家的叛逆小孩离家出走。”小琦是她看着长大的,从小乖巧懂事,重点大学毕业,这段时间被父母和亲戚逼着回了家,变化太大。 没想小琦拦住了秀秀姐的去路,还语出惊人,“秀秀姐,咱们结婚去,不要搭理那些聒噪小人。”秀秀姐以为小琦在取笑自己,一把将他推开了,“麻烦你们滚开。” 小琦料会是如此反应,提前找我帮他出了一封律师函,“咱不告谁,就想让律师见证,我不是任性取闹,真心从小就爱秀秀姐,愿意为自己的言行承担法律责任。” 小琦找到我时,我正在村里帮所里的一个助理发名片,想帮她拓展案源,没空搭理小琦,何况是这般离谱的要求。小琦一把抢过我的名片,“发传单的事你交给我就行,免费的。我知道哪些人需要法律服务,譬如我自己,其他有些人,给他们也是往河里丢。” 我说一封律师函收3000块钱,小琦立即掏出手机,问我要收款码。我又说律师函不能乱开,要担责任的。小琦就说:“开什么无所谓,能证明我爱秀秀姐就行。” 我依然觉得他在搞事,“你爱一个人,要我去证明?我们只相信合法的证明材料。” 小琦当着我的面,打开了他的社交软件,私密日记可以追溯到多年前,记录着他喜欢一个人的点点滴滴,并存有那个女人的很多背影照,“我是能证明,可谁信呢。秀秀姐是有夫之妇,比我大那么多。现在她被弃之如敝履,我还不勇敢一回?” 我理解小琦的那种情愫。我让小琦亲自动笔写一封保证书,我以个人名义,给他签字证明,“我只能以过来人的身份,证明你不是瞎胡闹。”见小琦被秀秀推开,我走过去,像警察一样有模有样地掏出自己的律师证,“我是小琦的律师,也是吴丽姐的律师,我喜欢林婆婆,也敬佩你,想和你聊聊。” 秀秀姐听说我是吴丽的律师,态度马上转好,“丽姐是个好人,怎么给套进去了。” 我说了小琦喜欢她的事,“他想将留下你,或随你出去,户口本身份证都带着。先不考虑现不现实,你能否相信他此刻的言行是出于真心,只要你信就是好结果。” 小琦站在我们旁边,不停地拉短袖,想遮住那块文身,显得局促不安,秀秀姐看着小琦道,“我信小琦是个好孩子,重情重义,其他的不说了,为他好。” 秀秀姐走了,终究回了头,给我们一个笑容,美极了。小琦冲着小河喊,“秀秀姐,我爱你。”我被他感染了,同样躁动不安,跟着一起喊,“秀秀姐,你好美。” 我们沉浸在各自的幻想中,不知是因小琦爸妈的呵斥,还是风将沙粒吹进了眼睛里,睁开后面前的世界又是一片狼藉,黄土,躁动不安的人群,以及消失的背影。 小琦爸妈当然想不通,从小到大令他们倍感骄傲的儿子怎么叛逆得“不人不鬼了”。让他找对象结婚,他却跑去文身染发,爹妈正在气头上,他还火上浇油,踢门,脱口而出:“别指望我会随便找个女人,难道100万就想买断我一生的幸福吗?” 一番话气得他爸差点投河,“还不随便,年纪都能当你妈的二婚女人还追着要,你不嫌害臊,我还要脸。瞧你干的什么事,说的什么话,眼高手低,以为自己是个人物,100万不放眼里。知道现在这个社会赚钱有多难吗,有谁敢说不在乎钱?” “我就是不随便,才要追秀秀姐。真随便,就会找你们所谓漂亮的、身材好的。二婚女人怎么了?只要我是我爱的人,管她二婚三婚四婚,最后跟我结婚就是圆满。” 小琦爸爸下不来台,试着自己先冷静,转而和我说话,“我年轻时亦如此,入社会方知艰难。他终究会长成我这样的大人,到时悔之晚矣,奈何时光一去不回头。” 小琦知晓这番话是讲给他听的,“恕我不苟同,你们年轻过,没把握好时光,就要我直接步入中年,死气沉沉,以为我也把握不好。年轻就该光芒万丈地去逐梦。” 拆迁工作已接近尾声,小琦是导村除了吴丽以外的唯一光棍,其他人下至20岁,上至93岁,全部脱单,若非拆迁,恐怕看不到这样的奇迹。 小琦说,即便被人嘲笑自己也无怨无悔,“拿100万来说事也行,我放弃它,是为了等一个人,就站在她看得到的地方。拿了钱缩在龟壳里睡大觉,偶尔伸出脑袋守株待兔不叫等。” 我不愿再想小琦是否是意气用事。他和吴丽一样,一个在等,一个在守,都是坚信内心,都有“虽千万人吾往矣”的勇气。 此时,年轻和衰老一样有力量,都感染着我。 吴丽的案子,是师父亲自做了一些前期工作,再交由我一个人去办理的。“你不要怕,吴丽她也不怕,你们彼此担待。”听了吴丽的事情以后,我被感动了,能接到她的案子,与有荣焉。 那时候,只要厂房少了一块砖,吴丽就会亲自操起砖刀去修补,“他盖的房子,我来守。念想经不起拆的,在他们看来是摧枯拉朽,却是在我的心尖上钉钉子,千疮百孔的。” 有天,吴丽出门办事,村里突然停电。等她回到家,厂房差不多毁掉了1/3。吴丽没有报警,一气之下,请了施工队,不但将原来的厂房修复了,还在别的空地上盖了一个小房子,“不为什么,就是觉得有些人太过分了,我要做出回击。” 最终拆迁队的人选择了妥协,他们确实没有权力批地,只承诺额外给予一定的搬迁补贴,让吴丽自己去租赁土地,至于费用可以按实际成本估个价,“不为别的,就因你这份对亡夫的感情,都足以令我们肃然起敬,能解决的问题我们一定解决”。 吴丽见来人态度诚恳,让他们给地皮是气话,她只是舍不得这里的一草一木,真到了要搬的时候,也是孤掌难鸣,“你们给我加40万的搬迁费,不然别想动工。” 拆迁队的人说自己一个人做不了主,得回去和负责人商量一下。一周后,口头回复说:“经研究决定,我们同意你的诉求,不过不能以搬迁费来给,怕其他人效仿。后来你不是还盖了个小房子吗?我们会按你的要求先打20万块钱到你账户。” 吴丽同意了,拆迁队的人带来了拆迁协议。见对方爽快麻利,吴丽粗略看了一下便签了字。几天后,她收到20万的拆迁款,那时候,其他拆迁户的相关数据还未公示。 收到钱的吴丽彻夜未眠,“搬厂房不现实的,真是不想走,去哪都是一个人,心灰意懒了。听说他们要将这里全部铲平,心里便总是空落落的。” 正当她将家里一切收拾妥当,准备随时告别时,一辆警车停在了院门口——吴丽因涉嫌敲诈勒索被刑事拘留了。当我作为律师介入时,她已被羁押了27天,期间检察院第一次退回公安机关补充侦查。我申请对吴丽变更强制措施被拒绝,警方继续提审。 《刑法》第274条规定,敲诈勒索公私财物,数额较大,处3年以下有期徒刑,特别巨大或者有其他特别严重情节的,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,并处罚金。敲诈勒索公私财物价值2千元至5千元以上即为“数额较大”,3万至10万以上为“数额巨大”,30万元至50万元以上的,被认定为“数额特别巨大”。如果吴丽构成了敲诈勒索罪,即属“数额巨大”,量刑基本上是在3年以上10年以下。 构成敲诈勒索罪的条件,行为人必须使用威胁或者要挟的方法勒索财物,使对方产生恐惧心理,必须具有非法占有他人财物的目的,并使得被害人遭受财产损失。 我认为吴丽没有构成敲诈勒索罪,她虽修建违章建筑,却不是以非法占有他人财物为目的,属情绪上的发泄,而且认定其为违章建筑的话,可以由相关部门出面,依法强制拆除,作出处罚。拆迁方所提供的敲诈勒索的证据不过是一段不完整的录音——“给我加40万的搬迁费,不然别想动工。”——这也是吴丽出于对个人财产的保护。 我从吴丽口中了解到,当初签协议时,相关人员没有进屋,选在院子外面的石凳上。恰好之前吴丽在石凳旁的树上装了摄像头,“还真不是为了防他们,是想着说不定哪天能看到他魂魄归来,照常坐在石凳上抽烟喝茶,或摇着蒲扇,什么都不干。” 监控视频显示,协议是由拆迁部的工作人员主动从包里拿出来的,虽然吴丽没有法律意识,只签了字,没有留底,视频却显示她和工作人员亲切地握了手。 我向检察院递交了含以上内容的法律意见书,很快吴丽被取保候审,检察院第二次将案件退回补充侦查,后来检察院认为事实不清,证据不足,决定不予起诉。 尾声 林婆婆到底还是守住了,村里有公公和婆婆离婚后,公公和儿媳登记结婚,婆婆则嫁给儿媳的父亲的。林婆婆说,“在金钱面前,人伦道德,古早的良俗都如流水。” 拆迁土地公示的那一天,林婆婆随流水去了,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纵身一跃,维持了最后的体面。林婆婆的儿子儿媳们心生怨念,“宁愿死外头都不给子女留半分情面。”他们所谓的“情面”就是钱,林婆婆火化后,没有和老伴相聚,骨灰被撒入河里,他们连伤心都不假装,说是林婆婆的意思,“她是个自由自在的人”。 走出看守所的吴丽没有喜悦之情,头发白了很多,精神萎靡,茫然无措,“出了导村,到底是连自己都守不住,事已至此,再深情,到底抵不过时代的轰轰烈烈。”她没再提任何要求,同意拆迁,这是我们一早商议定下的。 导村唯一的光棍小琦染回了黑发,信守内心承诺,没有随便找个人结婚领钱,他时常站在河边发呆,“明确地告诉你们,我没有精神病,而是在认真地等一个人。” 秀秀姐并没有回头,她离开的时候说,“小琦是个好孩子,我没有在最好的年纪遇见他。” 机器轰鸣,导村将会被夷为平地,这里又会起高楼,有新的人情冷暖,新的坚守,新的离弃,以及新的钞票,新的欲望。 吴丽让我给林婆婆写幅挽联,我欣然应允,同样与有荣焉,不需要绞尽脑汁地想,我想林婆婆应该会很喜欢:
家山随处可行楸,荷锸携壶似醉刘。 纵有千年铁门槛,终须一个土馒头。 三轮世界犹灰劫,四大形骸强首丘。 蝼蚁乌鸢何厚薄,临风拊掌菊花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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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作者
蔡 寞 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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