随着动物园批发市场消失的青春 |
从上大学来到北京起,我在这座城市生活了16年,遇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物,最打动我的,还是各种各样的女人。或许是因为自己身为女性,对待同性有更多的共情和理解、更多的惺惺相惜。目睹或听闻她们的故事,总会让我有切肤之感,她们仿佛是我的镜子,我渴望把她们写下来。可以说,书写她们也是自我探索的过程。在我们这个时代,女性依然需要面对许多或明或暗的陷阱,以及性别带来的痛楚。城市激发起她们的野心,也改变了她们与自我的关系。她们怀揣欲望,付出代价,在现实与梦幻之间徘徊,屡屡遭受失败和尴尬。然而我相信,比起传统对美好女性的定义,这种具有生命力的美更值得记录。这些故事都没有离奇的情节,可以发生在我们身边的每个女人身上。然而,当我的笔触打开生活的褶皱,深入到那些幻想的、虚荣的、野心的、盲目的、古怪的女人心中,我不禁感到,她们每个人都如此奇妙,如此与众不同。 1 这天下午没课,大一新生李茉正打算出门,室友胡雯朝她露出一脸黏黏的笑:“小茉莉,又去图书馆呐?别去了,陪我去逛动物园吧。” 李茉一本正经地说:“我不喜欢看动物。” 胡雯哈哈大笑了,她是北方人,性格爽朗,笑声里有一股斩钉截铁的劲头,让李茉无从拒绝:“你连‘动物园’都不知道吗?是服装批发市场,特别特别大!”说着,她从床上跳下来,不由分说地把李茉拽出了宿舍楼。 初春的阳光惨白,里面浮着一股沙尘的味道,两人挤上公交车,过了国家图书馆、白石桥,到动物园站的公交枢纽下车。只见身后一片宽阔幽深的公交站台,仿佛一头吞吐机车的巨兽,来来往往的公交车正从中鱼贯出入。行人如黑色的潮水,不断从地下通道和四面八方涌出来,或拖着手推车,或拉着行李箱,扛着大包小包在公交车之间见缝插针地穿行。 公交司机暴躁地长按喇叭,脾气不好的师傅干脆摇开车窗伸出脑袋破口大骂,但嘈杂流动的人群就像无处不在的海绵,任何警示和怒斥都被迅速稀释、淹没、吸收了。 胡雯眼睛里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,叮嘱李茉:“你盯着我别走散了啊。”说完,就像一头灵敏的小鹿在人群之中狡黠地跳动起来。李茉小心翼翼地紧跟着她,心跳得飞快,感觉自己如同走入了一个急速转动的万花筒,转瞬即逝的面庞、车流、人声,化作无数细小的碎片同时扎入脑海,一时晕头转向。 她们七弯八绕地转过站台和广场,爬上一台骨头“咔嚓咔嚓”作响的扶梯。四周灯光昏暗,地上覆着一层厚厚的油渍,墙壁也黑黢黢的。扶梯渐渐往上,尽头处传来明朗的光和温热的吆喝声——李茉脑子里流出几句古文来:“山有小口,仿佛若有光……初极狭,才通人,复行数十步,豁然开朗。” 随后,一片五光十色的景象从天而降:一爿一爿的服装铺面鳞次栉比地展开,望不到尽头;每一家铺面的每一寸空间都挂满琳琅的货品,看得人眼花缭乱;纵深和水平向的通道互相交织,形成回环往复的迷宫。胡雯转过身来,露出得意之色:“这里跟你以前去的运动服装店不一样吧?” 李茉赶紧点头。两人边走边看,李茉本来没打算要买东西,身上只带了30多块钱,神色禁不住有点畏缩。胡雯则老练许多,一面挑挑拣拣一面安慰李茉:“别露怯,这里东西也特别便宜,老板跟你说多少,你别信,往死里砍价,她说‘300’,你说‘30’就行了……” 逛了两个多小时,刚刚逛完一层,李茉脚掌酸痛、胸口发闷,却仍然忍不住继续朝前走。胡雯看着李茉入迷的样子,嘴角浮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说,我第一次来逛动物园的时候,觉得就算为了这些衣服,我也要好好学习,以后赚很多钱,总有一天我会来这里,想买多少就买多少。 2 周六下午3点,李茉晃晃悠悠地坐在公交车上。每周六上午她要去做家教,2小时70块钱。今天家长说,孩子下周就要英语考级了,请她多给孩子补习两个小时,所以她意外挣了140块。 此刻,李茉感到自己口袋鼓胀,意外多得的70块正在背包里蠢蠢欲动。公交售票员敞开尖亮的声音:“前方到站啊——动物园哪——”到站时,她不由自主从公交上跳了下来。 胡雯上次带她去的是西直门外大街南侧、公交枢纽大厦楼上的“金开利德”批发市场,这次她下车的地方在大街北侧,顺着人流往回走,就到了“天皓成”,3楼的“韩国城”最为有名。连通大街两侧的地下通道里,两边摆满地摊,小贩们吆喝卖着皮具、首饰、头花、袜子之类的小玩意儿,中间留出一条供路人通行的过道,人群中,汗味和化纤味混合着煮玉米和烤肠的味道。 穿过地下通道就是金开利德,但李茉见不少穿着时髦、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子并不直接上楼,而是向金开利德后面绕去。她跟在后面,走过公交枢纽大楼东侧的一条小巷,竟然别有洞天,又出现了一个熙熙攘攘的广场。 广场边上是两座更受年轻人青睐的服装城:众合和世纪天乐。这片地方大街上看不见,位置更加隐蔽,混乱而生机勃勃,每隔三五步便扎起花花绿绿的遮阳伞或简易遮雨棚。卖包装纸、包装袋、打包绳、胶带的商贩们拽着小推车在人群里穿梭,大家争分夺秒把货品发往全国各地。 李茉站在广场上迟疑了一会儿,面前的选择太多了,一时间令她头晕目眩,服装的海洋,人声和呼吸的海洋,她终于知道这里为什么是首都了:大,无边无际的广阔,她像一条河里的小鱼偶然游到了大洋的入口,看到茫茫无尽奋力朝前游弋的鱼群。海水千变万化,闪烁着惊讶、恐惧和诱惑的光斑。 一个脸色黧黑的男人拉着推车急匆匆跑过,撞得她后退了两步。李茉回过神来,摩拳擦掌地走进“世纪天乐”。 胡雯说得对,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撩人心弦。李茉看见什么都动心,又想自己只有那点钱,便犹豫不定。一些摊主眼睛朝她身上一扫,便看出她是个穷学生,白眼朝上一翻,懒得跟她说句话。天色慢慢黯淡下来,“便宜甩货,马上收摊”的声音此起彼伏,李茉心里愈发焦虑。最后她在角落里一个冷清的摊位上拿起一件灰色长款纯棉卫衣。 “小姑娘,你自己比划比划,这件衣服你穿多好看啊。”守摊的是一个50多岁的阿姨,格外和蔼亲切,“快收摊了,本来卖七八十的,50块便宜卖给你吧。” 李茉觉得自己占了很大的便宜,付了钱,说了好几次谢谢。回到宿舍,李茉一边吃着胡雯妈妈寄来的鱼片,一边喜滋滋地讲自己的购物经历,胡雯瞟了一眼她的战利品:“你被骗了,这衣服30就能拿下。” 3 李茉话不多,为了拿奖学金,门门课都坐在第一排专心听讲,看上去有点清高孤僻;胡雯则大大咧咧,见多识广,什么人都能玩到一起。说不清这两个性格截然相反的人怎么就成了朋友。时间一长,她俩也在一种相反相成的张力中形成了微妙的默契,各有所长,但又都觉得自己并不比对方差。 胡雯喜欢买时尚杂志,每个月都要买一两本新出的《时尚》、《瑞丽》或者《昕薇》。她从兜里掏出20元递给报刊亭老板时,脸上露出自然的微笑,眼皮都不眨一下——胡雯家在大城市,不说别的,大一下学期她就带了个笔记本电脑来,而李茉需要用电脑时,只能去学校机房,一个小时2块。李茉知道胡雯家境比自己好,但她站在旁边,心里还是会“咯噔”一下,20元,那可是她两天的饭钱。 “用不着买新的,每周都有师姐摆摊卖旧书,想看的话去旧书摊,才1元一本。” 胡雯撇撇嘴:“那都是去年的了,怎么看得到今年最新的流行趋势?” 某种程度上,胡雯可以算是李茉的时尚启蒙老师,她也乐于每天盯着李茉的穿着打扮一处一处地纠正:“你个子不高,裙子长度不要过膝,不然显矮;乳白色毛衣要配红格子呢短裙,才有英伦学院风;裙子和鞋袜的颜色要统一或者撞色……” 慢慢地,李茉开了窍,终于理解动物园同一款打底袜为什么有几十种不同的颜色了,不仅如此,不同的款式、长短、细节设计,都是为了适用于不同的搭配需要。袜子如此,毛衣、衬衫、外套、裙子……样样如此。 周末,胡雯约李茉去学校最近的购物商场华宇时尚购物中心,“去看看嘛,看看又不花钱”。 商场里的精品店玻璃橱窗擦得一尘不染,李茉站在橱窗外面,能感到店里散发着一种盛气凌人的冰冷,就连塑料模特嘴唇上的微笑也带着嘲讽意味。她根本不想抬腿进去——干嘛在售货员面前自讨没趣呢? 胡雯朝她招手:“小茉莉,快看那边那件大衣。” 那件粉红色纯羊毛大衣像一块磁铁,将两人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吸了过去。李茉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自然柔和的粉色,它披在模特身上,就像一颗粉色宝石散发着温润的光芒。两人面面相觑,异口同声地说:“好粉好粉啊!” 李茉从胡雯眼里看到了星星,和星星背后难以掩饰的失望,她瞥了一眼模特脚下的价签,2000多。她知道胡雯肯定跟自己一样,也在偷偷瞥价签。一个念头突然袭来——也许胡雯家境并不是太好,只是比自己好一点点而已?这个想法让她觉得离胡雯更近了些,更有一种心心相印的同类的感觉。 “你知道隔壁班的许菲吗?”胡雯突然朝李茉神秘一笑。 许菲是年级里的大美人,也有人说她是学院院花,她真是生得美,皮肤如雪,大眼绛唇,脸上没有一丝瑕疵,但总是冷冷的样子。 “你知道吗,她全身上下的行头,每一套都在2000块以上。”胡雯说,“她寝室里的人告诉我,每周五晚上,都会有一辆黑色的奔驰来接她,星期天再回来——当然了,她对她们说,那是她家在北京的亲戚。” 两个人心领神会又略带尴尬地笑了一下。刚入学的时候,许菲申请过贫困学生助学金,也会因为去一次“动批”而兴奋不已。似乎从大二上学期开始,她穿戴的东西都不一样了。有一次上公共课,许菲坐在李茉旁边,整堂课上,许菲身上都飘出淡淡的香水味,那是成熟女性才会有的妩媚而镇定的味道。 有一瞬间,许菲看了李茉一眼,一言不发,又迅速转过了头,李茉却感觉被什么尖利的东西刺伤了。就像现在,她和胡雯走在熙熙攘攘的商场里,心里像被剜去了一块,空空落落的。 4 年轻女孩一旦知道“什么是美的”,就会对物质爆发出惊人的占有欲。在李茉之前浑浑噩噩的19年里,她只知道刷题、考试、离开老家小镇去大城市,对女性美的渴望都被升学压力阻拦下来了,但那些欲望其实并没有消失。 时尚杂志就像一座水晶宫,住在宫殿里的每一个女孩都完美无瑕,她们亮闪闪的眼影、锁骨上细若游丝的项链、方跟鞋头上的蝴蝶结,这一切都让李茉艳羡不已。她一边看一边提醒自己,就是过过眼瘾而已,里面的每一件单品都动辄千元起步,那种光芒是她踮起脚尖也够不到的,但知道,自己的目光依然越来越沉迷,心口也因为这些东西求而不得而隐隐作痛。 动物园让幻梦有了实现的可能性,虽然那里来的每一样东西总有点不对劲:粉色毛衣粉得过头,有了俗艳的气息;雪纺连衣裙会在背上鼓起一块;黑裤子一下水,就像往盆里倒了半瓶墨水…… 这些东西组合起来成了一座山寨又蹩脚的水晶宫,但李茉可以假装视而不见,可以忍受,她会做些针线,把不好看的地方修补改装一下,有总比没有好。 但胡雯去动物园的次数慢慢少了,有好几次李茉叫她,她推说太累了,不想去。李茉也没太在意,反正自己已经轻车熟路。走在动物园,她昂首挺胸,心平气和,丝毫没有逛商场时的紧张感,这里的每个人都带着小地方来的人的气质,那种骨子里的渴望和胆怯,还有某种沉甸甸的心事,这些都让她感到格外亲切,她属于这个乱糟糟的地方。 李茉还在聚龙外贸地下商城认识了个朋友。有次去逛一家T恤店,一个身材细长、画着浓妆、马尾辫恨不得梳在头顶上的女孩正坐在柜台上吃酸辣粉,那浓烈的香气和新衣的化学味混在憋闷的地下空间,变成了一股奇怪的脏兮兮的腻味。女孩长得蛮漂亮,而且感觉年龄不大,只是故意化妆显得老成了。 一起守摊的短发女孩正在挂一包新来的T恤。马尾辫抬起头:“喂,那件衣服上写的啥?” 短发女孩瞪了她一眼:“你管这个干嘛?快点吃!” 马尾辫嘻嘻笑着:“凶什么凶!这个真不认识,怎么上头还有小撇——我以前英语成绩挺好的!” 李茉转头瞅了一眼,小声地说:“那个是法语,意思是‘塞纳河上的夏天’。” 马尾辫上下打量她一番:“行啊,你挺厉害。” 李茉从“一件20,三件50”的货架上选了一件T恤,结账的时候,交了20块钱正打算走,马尾辫“诶”一声,从抽屉里找了5元塞给她:“成本价给你啦!” 马尾辫叫莉莉,不知道是不是真名,李茉只听见短发女孩这么叫她。去的次数多了,和莉莉混成了熟脸,莉莉会给她一点“特权”。比如冬天的时候,店里不卖T恤改卖裤子了,李茉问裤子能不能试下大小(按理说批发市场里是不让试的),莉莉二话没说,从柜台里扯出一块布绷直了挂在晾衣杆上:“去吧,我给你看着。” 李茉躲在帘布后面听到两个女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,短发女孩问:“你以前男朋友欠那20万,你快还完了吧?” 莉莉什么都没说,叹了口气。 5 李茉最后一次和胡雯一起去动物园是在大四上学期。胡雯准备国庆节去异地和男友见面,买了一条白色连衣纱裙,领口有绑带装饰。没想到兴冲冲拿回来过了一遍水,绑带的金属圈却生了锈,锈渍把领口下染黄了一块。 出发前一晚上,胡雯在水房里洗了一个多小时,她用了各种各样的办法,洗衣粉、肥皂、牙膏、酒精统统试过了,却怎么也洗不掉。胡雯怒火中烧,一气之下把盆里的衣服倒进了身后的垃圾桶。 李茉没敢跟她说一句话。一种脆弱的沉默横亘在她们中间,李茉觉得只要自己一开口,生活中令她羞惭、尴尬的那一部分就会直截了当地暴露出来,而她无法面对这一点。 胡雯终于发现动物园是那样不堪了吗?她甚至开始觉得,胡雯每次和自己一起去动物园时那种兴致勃勃都是努力扮演出来的,她并非那样地兴致勃勃,她早就不想去了。 她的预感没错。假期结束后,胡雯带回了一身不错的行头——崭新的皮质托特包、反绒细高跟鞋、小西装外套。“都是商场买的,这次可让他大出血了一把。”胡雯毫不避讳,在寝室里爽朗地笑着。 李茉知道,胡雯期待自己投去羡慕的神色,但她只是把头转向了一边,非要较劲似的。 元旦时,李茉的男友说,自己这学期拿到了一笔奖学金,打算拿出一部分给李茉买个礼物,问她想要什么。李茉想了想,合掌一拍:“我们去动物园‘血拼’吧!” 新年的第一天,李茉和男友吃了个早中饭就没入动物园的滚滚洪流。人真多啊!用摩肩接踵来形容毫不夸张,回环往复的巷道、目不暇接的铺面、冬天里人散发出的温暖汗味。到了下午4点多,他们在“聚龙外贸”迷了路,根本不记得哪些路逛过、哪些店还在等待检阅了。 不断涌上来的人群让李茉觉得大脑有点缺氧,最后,她拉着男友说:“我带你去见见我的朋友。” 好不容易找到莉莉的店,却只见那个短发女孩。李茉问莉莉怎么没来,短发女孩瞥了她一眼,仿佛她是个陌生人:“她走了,不在这儿干了。” “走了?”李茉心里一惊,想继续问她去哪儿了,或者——她的债还清了吗?短发女孩见她没有买东西的意思,已经走到一边开始招揽别的顾客了。 李茉微微感到有些晕眩,男友把她拉到了地面上。一阵冷风吹来,她顿时清醒了不少。男友数着书包里的东西:“买了6件呢,你开心吗?” “开心!”李茉顾不上莉莉消失的伤感,朝着缓缓下沉的夜幕大声说。 男友吸溜一下鼻子:“以后有钱了给你买好的。” “这不就挺好的?”李茉瞪了他一眼,“只要干干净净、适合自己不就好了吗?”她抬高声音,好像是为了说服男友,又像是在努力说服自己。 李茉把那一大包东西带回宿舍时,胡雯瞥了一眼:“买东西了啊?”李茉爱搭不理地“嗯”了一声,她总觉得胡雯的搭话里有种鄙夷的意味。 后来,她听到胡雯在水房里大声谈笑,而另一个声音竟然是许菲。她们讨论着口红的色号,说起各种品牌,仿佛是感情深厚、互相欣赏的朋友。胡雯的声音中有一丝懒洋洋的骄矜:“哎,我也是自从买了这些牌子以后,才知道动物园那种地方真没法去……” 李茉端起盆子去了水房,胡雯正在赞美许菲的Burberry围巾,她用一种娴熟的优雅的伦敦腔吐出了那几个音节。许菲发出一阵心领神会的轻笑,这种默契彻底激怒了李茉:“胡雯为什么要如此讨好许菲呢?她忘了以前是用怎样的语调跟自己说起许菲的吗?虚荣,她一向都是这样虚荣!” 一直到毕业,李茉再也没和胡雯单独出去过。两人都变得客气起来,但也心知肚明,友谊中的亲密无间已经无法挽回了。 还好,终于毕业了,胡雯先找到出租房,她搬走的那天,李茉站在门廊里看着她的背影越变越小,心里像突然扎进一根刺,但也松了一口气。 6 李茉进了一家大国企,大学时代的衣物她仍然保留着。一次,单位里一个和她同龄的女孩拉着她的连身印花针织裙问哪里买的,说图案很特别,她大大方方地说:“动物园。” “哦?”那女孩上下打量了李茉一眼,有些难以置信地笑了一下。 直到有一天,一个姐姐悄悄告诉李茉,要小心那个女孩:“她老是在背后说你坏话,穿动物园的衣服什么的。” 李茉又羞又气,继而感到惊讶——为什么自己要羞惭呢?该羞愧的难道不应该是那个女孩吗?她不得不承认,自己也在产生某种变化。 一年,李茉去胡雯的家乡出差。此时她们已经很久没联系了,办完事后,李茉鬼使神差地给胡雯发了个消息,说想去她家看看她妈妈,怕胡雯觉得突兀,还打哈哈地说:“以前吃了好多阿姨寄的鱼片。” “你真的想去看吗?”胡雯回复的语气有些古怪。 李茉倒了两趟公交车,周围的景色越来越荒凉破败,她开始预感到一个同样荒凉的谜底。她来到城郊一个偏僻的地方,周围都是民工模样的人来来往往,看上去不像在大城市,甚至比李茉的老家还老旧些。胡雯家里里外外就一间小屋子,屋里只放得下一张床。 阿姨拉着李茉的手说:“我记得你的名字,胡雯跟我说了好几次,说你是她大学里最好的朋友。” 说了一会儿话,阿姨渐渐有些伤感,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:“家里也就是这个条件,让你见笑了。我们家胡雯从小就是个特别懂事、特别要强的孩子。那时候,她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,班上都是局长、银行行长的孩子,但她从来都不会在同学面前说家里的事,没有一个人知道我们家里连个厕所都没有,冬天晚上大半夜,还要跑到外头的公共厕所去。” 李茉久久沉浸在震惊中,她忽然理解了胡雯跟谁都能打成一片,眼里一闪而过的失望,和许菲在水房的聊天,过往的片段都汇聚到眼前这座逼仄的小屋里——“她从不会对任何一个同学说”。 在回城的车上,李茉给胡雯写了一段长长的消息,但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去,最后只是说“觉得更了解你了,原来我们如此相似”。 胡雯倒十分坦然:“是啊,但又不一样。有谁能够说,自己真正了解另一个人呢?” 李茉深感愧疚,胡雯却淡淡地说:“每个人都不容易,我只是觉得,没必要说出来让别人笑话。” 胡雯说得对,李茉再也没有在单位同事面前提“动物园”三个字,以前的衣服她偶尔还穿,如果有人问起,她会笑着说“在一家小店买的”,这样听上去小资又有品位。她知道,自己也披上了一种以前鄙夷的伪装。 后来,李茉被派到国外工作。有一次同事带她去奥特莱斯购物村,她一家家辨认着记忆中在时尚杂志上认识的牌子:Versace、DKNY、Ted Baker……那些字母在阳光下闪烁着亮光,近得有点不真实。 逛了半天,筋疲力尽,人来人往,到处洋溢着富足欢乐的气氛,她坐在长椅上看游客涌进Burberry抢购,忽然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,那种两眼放光的神态不就跟当年走在动物园的人群一模一样吗?本质上,买Burberry和逛动物园好像也没有什么区别? 手机忽然响了,她先生——就是以前陪她在动物园血拼一天的男友转来一条消息:“北京动物园8个服装批发市场将摘牌撤离……” 7 李茉从地铁列车里出来、走上通往地面的楼梯时,心里忽然怦怦直跳,好像要去见一位久未谋面的老友,莫名地紧张起来。 她回国后,胡雯已经离开北京,听说许菲嫁了富二代,过得很好。三十岁以后,她明显感到自己买衣服的欲望大大降低了,“断舍离”倒成为同龄人中的流行词。很长一段时间,她完全遗忘了动物园的存在,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一个初春的下午,突然鬼使神差地想去动物园看一看。 走上地面,一阵风猛地吹来,李茉一下子有点不知身在何处——这是西直门外大街,应该就是原来交通枢纽前方的位置?但交通枢纽已经被围起来了,边上仅有几个建筑工人在走动。街对面原来“天皓成”“天乐宫”的地方,现在看得到某金融公司的招牌。李茉难以置信地朝北京展览馆的方向走去,步子禁不住有些踉跄——但的确,一切都不存在了。 大楼的门敞开,像空洞的嘴巴,几辆卡车等候着将楼里的内脏全部运走。外地人的口音、讨价还价的喧嚣似乎还在楼里空洞地回响。再往前走,她最爱的“聚龙外贸”的地下入口都被焊接的钢管封了起来。 李茉听见内心的惊涛骇浪,那种对物质的饥饿感,那种对未来的焦灼渴望,那种爱恨分明、非黑即白的激情,随着消失的动物园,连同整个青春时代的大浪呼啸而去。 楼面上还依稀残留着“东鼎购物”几个大字的印迹,原先的牌匾早已被摘了下来,她感到一阵愧疚,觉得自己参与了某种共谋。是的。即使动物园给予过自己那么多温暖和激动,即使她曾经那样深深迷恋这个地方,但她也曾伸出手去,试图把“动物园”这块牌子从自己身上摘下来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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