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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五折





山惊鸟乱

最胜光明




莫氏武学的修习也比想像中顺利,须得归功于莫婷同时也是极好的老师,有耐性、没脾气,还不钻牛角尖;一法不通,便另起炉灶,绝不在死胡同里磨耗。

应风色颇想切开她千娇百媚的小脑袋瞧一瞧,怎么有人能活得这般理智。

他自负聪明,迄今也不以为莫婷较自己智高,但光凭冷静和耐性两点,莫婷便经常在竞争中赢他——对弈也是治疗的法门之一,据说棋里能看出人的思绪理路,独特如掌纹般,没有哪两个人是完全一样的。

他和韩雪色目前在莫婷手里的败绩相当,这让应风色异常恼火,偏就下不赢女郎,恼火也没用。

“《冥狱十王变》并非是圻州莫氏本有之物,而是得自于一部棋谱。”

莫婷拈子落秤,不多时便排出个繁复的奕局。

“据说莫家先祖是从残谱中悟出了内功心法,对应《六道分执》和《三途针》的外门路数。用于医道很是厉害,当成武功乃至杀人术,算是走上了歪路;运使顺手的,学别的武功说不定反而事半功倍。”

话虽如此,琴谱花册内藏绝学的事,应风色也着实听过几桩,莫家人瞧不出门道,风云峡的麒麟儿岂能与凡夫并论之!抱胸抚颔,凝神沉吟道:

“这便是暗藏心法的棋谱?”

“不,我随便排的,帮助你融入情境而已。这样有比较好理解么?”

“不要把力气花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!”应风色气得脸都歪了。

《六道分执》以六道轮回为名,用于外门,可理解为六路不同的擒拿手法,如对应天道的《最胜光明手》,对应人道的《红尘四合手》,以及对应非天斗神阿修罗的《阿须罗手》等。

天、人、阿修罗,在六道中又有“三善道”之称,须有充足的善行果报,才能转生至此。从莫婷的试演来看,这三路手法应另有医道上的阐发妙处,足堪匹配偌大的名头,有些招式虽称上乘,整体却失之于周折繁复,纯以比武争胜论,怕是威力有限,也可能是她没练到家。

《三途针》则是指火、刀、血等三途之针,或涉若干机密,莫婷无意示演,只说是《六道分执》的进阶功法,须以其中三门为根基方可修习。

然而做为进阶基础的,偏偏是对应地狱道的《苦具手》、对应饿鬼道的《鬼趣刀轮手》,和对应畜生一道的《驯养手》三门。即便在介绍这三路手法时莫婷明显有所保留,大多轻描淡写带过,应风色仍能看出,被归于“三恶道”的这三门其实威力极大:

《苦具手》棱凸直硬、大开大阖,明显是驾驭刚劲之用;《鬼趣刀轮手》异常刁钻,断筋截脉专折关节,有着“伤则无救”的狠劲,比之各门各派的擒拿短打路数,也是极其罕见的残毒。而《驯养手》不只名目怪异,根本看不出门路,哪怕在貌美如花的莫婷使来,就是信手比划、含混带过,仍旧透著一股森森鬼气,望之令人背脊发凉。

初看三善道的演示时,应风色还没什么想法,待莫婷发现他面色有异,草草结束驯养手,也不知有没打完套路,青年福至心灵,才明白怪异之感何来。“你听过大日莲宗么?”

“听过。”虽是为了追查《梵宇佛图》才知道的。

莫婷老实点头。“大日莲宗怎么了?”

应风色抚颔沉吟,像是在自言自语。

“据说莲宗内练武的法门极为残酷,与道门武功讲究‘法天顺自然’的路子大相径庭,连对自己都能残忍无情,莲宗武学因此透著一股非人非情的恐怖。虽说比武争胜,本就不是什么温情善举,但将对手的骨头硬生生磨碎、动辄把血肉碾搅成泥之类,便在武林中也是够妖了。”

他抬起头来,直视莫婷清澈的眸子。

“你不觉得,你家这几门手上功夫,瞧着挺像莲宗武学的路数?”

莫婷点点头,拿起应风色的病历册。

“很好,触类旁通,风云峡得一分。”

“不要顾左右而言他!”应风色怒吼。

“先保留答案,待会儿再来检讨。”莫婷正经到他无法分辨是不是在捧哏。

女郎从药箱夹层取出一只油布包,打开前戴上特制的棉布手套,递给应风色另一副。

手套的尺寸略大,戴上去很舒适,缝工精细,没有多余的装饰,看着像是全新的。这是她专门为他缝制的么?应风色浮想翩联。这和他发现莫婷很会做菜一样,有着极为强烈的反差。

布包里是本古册,斑剥龟裂的封面题著“驳十王经谬”五枚古隶,拖长的遒劲横笔与其说蚕头雁尾、一波三折,更像是抑著窃笑的唇抿,不知怎的,总觉得满满的嘲讽之感。

相较于占满封面大半的题记,落款不但小得出奇,还遭浓墨涂去,仅余最底下的“敬呈”二字。因年积月累褪成涸血色泽的朱墨在封面上交叉两道,划了个大大的“ㄨ”,落笔之人的奋烈火气跨越了悠悠时光长河,几欲透纸而出。

“这就是《冥狱十王变》的原本。”

莫婷低声道,连吐息都放轻许多,生怕伤到古籍。

“我莫家先祖悟出的十王变功诀,其实是写在另一部秘笈里,名为《燃灯续明三七经》,珍而重之的锁入老宅内室,众人修习的也是秘笈缮本,并不是这一部古籍。”

也就是说,古籍只是当初启发莫氏先人的灵感来源,意义虽然重大,实际的价值却远低于武笈。就像观看蛇鹤相斗而悟出擒拿,珍贵的是经千锤百炼、无数实战印证,翔实记录下来的武技;保留启发灵感的灵蛇仙鹤,就是纪念而已,还不如炖成一盅实在。

“我娘少年时离家,老宅那厢也被迫献出十王变的秘笈,引为奇耻大辱。后来我娘回圻州生我,长老们逼她交还三七经,我娘便勒索……要求换了这本,说给我当小人书撕著玩。”

应风色笑道:“那你挺乖,这堆破烂陈纸才能留到现在。”

莫婷淡淡一笑。

“我是在《驳十王经谬》里学的棋,论辈分,你得喊它‘祖爷爷’。”

“……你这是绕弯骂我输成了孙子?”

“没绕,我就是这个意思。”

然而《驳十王经谬》本身,就是部极有意思的书。

开篇序言的部分,被那位不知姓字的撰写者取了个“辨正”的严肃名头,通篇却全在骂人,文诌诌地引经据典、翻来覆去,愣把佛门骂了个狗血淋头,就差没烙上“秃驴”二字;文末大笔一挥,断言这个食民之血、不事生产、弄鬼装神、侈言天道的废物点心,没半点存在的价值,济世救民,还得看我大读书人云云,陈腔滥调到了极处,让人兴不起翻页追读的欲望。

按其目次,这书精心挑选的掐架对手,乃是流传甚广的佛典《佛说十王经》,叙述人死之后,魂魄经冥途而至阎罗十殿,秦广王、楚江王等十殿之主赏善罚恶,对作恶之人施加种种惨无人道的诡异酷刑,建构出一帧细致的地狱景象。

十王经非是什么宏旨伟论,讲到佛法的地方少之又少,硬要说有什么优点,就是将各种地狱刑罚描述得维妙维肖,于劝人向善之上该是颇有建树,因此在东海这种佛学式微、只有庙宇发达的地方,特别脍炙人口,老妪能解,谁都听说过。

挑这种善书等级的佛经严加批判,跟找瘸子赛跑差不多,本身就是笑点。

既是驳十王经,写书那人索性一篇骂一王,以十殿阎君之名订定章节,扣除序言,正好骂足十章。应风色哗啦啦地翻完〈驳秦广王第一〉、〈驳楚江王第二〉两章,“噗哧”一声笑出来。

莫婷静静等着他开口。

“我明白你的意思了。《六道分执》和《三途针》是不是莲宗武学,只是全凭印象的推测,但能写出这部《驳十王经谬》的,肯定是沧海儒宗的高人。”应风色忍笑道:“这么损的玩意儿,得有多纯的腐儒成色,才能整治得出?”

《佛说十王经》里,非是依阎罗十殿分的章节,此书逐章以驳,本身就非常奇怪,可说欲盖弥彰。

果然头两章内,每隔几句便飞来一句“龙虎交泰”、“经玄涉黄”之类的道门功诀,应风色摸清规则之后,几乎能略去不相干的内容,依序顺读功诀的部分,判断不是胡云瞎写的充数滥竽,颇有腹笥,稍微有点内家基础的人便能看出门道,无怪乎莫家先祖知是捡到了宝。

但如此明彰,欲盖何处?

“……把序言和头两章里的佛家换成儒家,也全无扞格,说不定更流畅些。”应风色忍着笑娓娓续道:

“像他骂秦广王检点亡魂生前造业,犹如‘设匦受疏,先于徙木’,这是在讽刺上位者设置铜匦,美其名曰延恩招谏、伸冤通玄,其实就是让人告密,为的只是巩固权柄。否则秦广王既有此大神通力,能钜细靡遗录下人人生前所犯,何不阻止他们行恶,或让世人先知道作恶的代价,如朝廷徙木立法,防患于未然?

“又譬如秦广王让亡魂还在阳世的家属修斋累积功德,以削减亡魂的罪孽,书里骂是‘贿减其愆’。佛家哪有贿络的说法?这里头方方面面,骂的全是读书人的事。”

莫婷扬了扬柳眉,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。

“原来是有这样的意思。龙庭山也教帝王术么?”

应风色涎著脸道:“你怎么不说是我涉猎甚广?”

从〈驳宋帝王第三〉起,这厮就不装了,照例洋洋洒洒先骂一段,说佛门如此混账,骂也骂不完,不如来聊棋罢,笔锋一转,开始讲述东洲碁道史上有哪些经典著作,各自有什么了不起的创见,又有甚不足。

应风色好歹翻过几部棋经,此人所举他竟闻所未闻,字里行间那股洋洋得意扑面而来,就是要让人明白:老子是故意的。没听过是罢?你们这帮孤陋寡闻、不学无术的菜鸡!

往后七章,分别是碁界逸话——毫不意外又全是没听过的人名——布局论、起手式、边角定式、残局、手筋、死活题,对应〈驳五官王第四〉、〈驳阎罗天子第五〉、〈驳变成王第六〉、〈驳泰山府君第七〉、〈驳都市王第八〉、〈驳平等王第九〉,以及〈驳五道转轮王第十〉等篇章标题。

功诀多写在行与行之间,也有爬满飞白处的,全是蝇头小楷,挤作一团给人极大的压迫,能强烈感受书写者的焦躁,近乎病态。

在他开始自暴自弃、大谈碁道的第三章中段,被褪成赭色的朱墨划了个跨页的大叉,写上“玩物丧志”的评注,其后再无批点,仿佛连审查之人也放弃了他。

但这仍是某种障眼法。

整部书未写蝇头小楷、或每隔几句便如呓语般插入行气口诀,干干净净只讲棋的,仅有两章。

“你家祖先悟出神功,是在这一章罢?”应风色指著〈驳阎罗天子第五〉,若无其事地问。莫婷像打量什么怪物般细细端详他。

“理由?”

“这书里的功诀我虽没练过,就这么看将下来,没什么令人惊艳之处。”青年耸肩。“我料功夫必在所见之外,这〈驳阎罗天子第五〉全然瞧不出有行气运功的法门,因此你家里的老人,才会这么不重视《驳十王经谬》的原典。能从中悟出功法来,令祖确是天纵奇才。”

当然还有另一个原因。

冥殿的十位阎君之中,第五殿的阎罗天子被认为是地狱的主宰,或地藏菩萨的化身,故十王又统称为阎君或阎罗王。若著书之人想藏起解译通篇功法、化凡入圣的关键,哪有比〈驳阎罗天子第五〉更富隐喻意义的地方?

莫婷露出恍然之色,坦率地佩服起来。

她若能再扭捏一点,也许会更可爱——但现在这样也挺好,应风色心想。

同样的思考模式,末篇〈驳五道转轮王第十〉也该有猫腻,但百多年来,圻州莫氏无人能看出,就连破解〈驳阎罗天子第五〉的奇才祖先也一无所获,原因可能简单到令人咋舌。

“……它就真的只是三百多则死活题而已。”莫婷摊手。

“死活”是碁道最根本也最重要的概念,从序盘开始,双方竞争的就是扩张地盘,同时压缩对手的眼位。《驳十王经谬》收录的死活题达三百八十七型,由简至繁,图形绘制得一丝不苟。应风色一一翻过,光是这样便能看出其中几幅的精妙细微,非是虚应故事的烟幕。

写这部《驳十王经谬》的人装疯卖傻是真,但对碁道的痴狂热爱,恐怕也是真的。

做为曾治东海的三宗之一、天元道宗余脉,指剑奇宫对其余两宗的了解远在寻常江湖人之上。沧海儒宗哪怕在最鼎盛的时候,内部斗争都未曾稍止,文字狱、立碑党锢、道德谴责……差不多就是庙堂上玩的那一套,差别仅在于是用刀剑取命抑或纸笔。

本朝肇兴,以陶元峥为首的四郡文士集团建构了新帝国的官僚骨干,所谓“四郡之士”便是沧海儒宗的文脉。在那个儒者以武力统治东海的遥远时代,有能人异士藉才具发挥,甘冒此大不韪,批判儒宗当权者党同伐异、苟容营私的嘴脸,非是难以想像之事。

应风色想起叶藏柯曾告诉他的,关于创制《元恶真功》的“恶斧”元拔山的故事,猜想这个被涂掉姓名、遭宗门认定“玩物丧志”的大能前辈,最终是否逃过迫害,得以悠游于碁石之间,仍带这一抹潇洒的讥讽厌世安度余生。

他抱着虔敬之心,把《驳十王经谬》细细翻过一遍,一方面是藉深层意识记下内容,另一方面检查古籍是否有夹层、隐文之类。但圻州莫氏也不是吃斋的,举族研究百多年,断定这书不是什么宝贝,果然不见其他疑点,就是故纸陈册罢了。

莫婷把《冥狱十王变》的心法默出,却让他先别参详,而是一招一式从《最胜光明手》教起。

“武道与医道的经脉、穴位等颇有出入,就算同指一物,意涵也未必相同。”莫婷翻过墨迹未干的功诀,强迫他转回视线。“这篇文字流入江湖,害死的怕比练成的人多,原因就在这里。没有我指点关窍,心法只是陷阱而已,要赌一把么?”

应风色自然是不想。

莫婷没打算教到能实战的地步,只拆解基础知识里的叙述落差,远比练武要快得多。应风色借由《最胜光明手》、《红尘四合手》和《阿须罗手》,补全了莫氏的医术入门课程,差不多是个小药僮的水平,终于能开始修习《冥狱十王变》。

莫婷的法子仍是不拘一格,与应风色掌心相抵,把两人经脉视为一大周天,输内力进他体内,带动气血运行,然后再导引回自身,循环反复,轮转不休。

初时自不顺畅,举步维艰,但此法最大的优点,在于:哪怕应风色对心法全无掌握,也能够慢慢形成《冥狱十王变》的真气特征,再借由莫婷强大的调节适性,替换掉三色龙漦上的铭记印刻,改成应风色的版本。到了这一步,他有大半人生的漫长光阴去摸索操控之法,毋须担心旁人越俎代庖,哪天忽然就撤去心脉上的龙漦护持。

不是所有内功都能这样练,随随便便就能发挥“相加大于二”的效果。

事实上,除了极少数的双修秘术,绝大部分的正邪内功都用不了这种推血过宫的法子蛮干,靠的仍是莫婷的特殊体质,才有捷径可走。她那惊人的适性修正,能将过程中散佚的内息降到最低,使同练的双方仍有所得,否则内力于进出之间耗费逾半,损失还多过增益,哪里练得了功?全是一场白忙。

饶是如此,韩雪色的丹田内并无显著的充盈之感,内功几近于无,说不定重练奇宫心诀进境还更快些。被推著走的人尚且如此,莫婷实际损益,不问可知。

应风色再怎么没心没肺自命不凡,也很难用“医者父母心”向自己交代。

莫婷为救他性命,自损五成功力,对根基的伤害都还没算,竟然用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方法助他修练自家的不传之秘……这要说对他没点心思,三岁小孩都不信。

莫婷满不愿他把《六道分执》当武技练,却无从得知、更不可能阻止他在虚境中钻研。冒牌货叔叔与他共享深层意识,又能模拟应无用的惊天修为,应风色与他拆得酣畅淋漓,当真每霎眼都惊喜不置,挨揍挨得可甘愿了。

《鬼趣刀轮手》残忍毒辣,《阿须罗手》如六臂同使,但练起来最过瘾的,居然是一开始觉得最最繁复无用,只能拿来当八段锦热身的《最胜光明手》。

这路手法对付的非是外敌,而是自己。

无论对拆或自练,总能发现这一招又用到了哪条平素无觉的微小肌肉、那个变着又打开了若干骨隙,还能控制脏腑、血流,让身体运用超越既有的极限,朝未知领域延伸。

《最胜光明手》就像镜子,不断向他映出新的发现——那些原本就在那儿、只是被忽略的细微之力。

“你说……”某日他在虚境里练习光明手时,忽喃喃道:“那丫头是不是爱上我了?瞧着实在是不像啊。”

他俩的身体意外契合,交合时女郎的欢愉是骗不了人的。

而男儿的阳物巨硕,女郎的穴儿根本是只小肉窝窝,铁柱入拳眼,能有多不合衬就有多不合衬;应风色持久耐战,莫婷敏感易泄,不小心干得她脱阴而死,也非绝无可能……这样的两个人,居然能各自满足,只能说天作之合,莫甚于此。

但莫婷把这事和情爱分得很开,没什么模糊混淆的空间,应风色是真不认为她对自己怀有情意,益发的茫然不解。

应无用哈哈一笑。“我就是你,我说什么全都是你想的,自己安慰自己很可怜啊。”见青年是真的苦恼,微笑道:

“施主,此非山惊鸟乱,是你心乱了。说不定是你对她怀有情意,这才心乱如麻。正所谓:‘我捞莫婷下斗杓,回眸莫婷挂林梢,如君一跃青云上,万海同光莫婷娇。’”

“……你这说的是月娘罢。”应风色怒极反笑,猛朝虚空处出手。

“要说是死猫死狗也行啊。”应无用笑着避开青年暴长三寸、忽然曲返,如折脊之蛇的无声指爪,作势将某物挂上树头。





  ◇    ◇    ◇





春去夏尽,时序转眼又将入秋。

他和莫婷避居无乘庵左近的竹篱小院,倏忽过了三个多月。莫执一很识相地未再出现,仿佛怕扰了女儿的好事,但更有可能是被别的什么引去了注意力,如暴力破解龙漦石真气印记的方法之类。

冥狱十王变的内息积攒有限,但莫婷似乎对进程颇为满意,不似作伪,应风色则在三善道这厢找到了心灵寄托,练得有滋有味,也缠着莫婷传授三恶道。

原本在莫婷的规划里,就有“定期学习新事物”这一项,用来观察外魂寄体是否会消损智性,不只应风色,连韩雪色也须进行同样的测试。

应风色顺理成章,对《苦具手》等表现出强烈的学习兴趣,莫婷懒与他骚话缠夹,快速有效地推进了试验的历程,只嘱他不得轻易对人施展。

内功最好能每天定时进行日课,维持不辍,方能有成,但应风色约每两到三天便与韩雪色之魂交换,放他回到身体里至少一昼夜,也有过三两天之久的纪录——多半是出于莫婷要求,理由虽是进行一体双魂的测试治疗,不过应风色也能猜到她是考虑到韩雪色那小子的精神稳定,或就只是单纯同情他。

应无用提议的日夜交替之法,在可行性上遇到了困难。

除莫婷花谷娇嫩,受不了他夜夜蹂躏,需要休息之外,最棘手的问题反而是出在应风色自己身上。

他没办法睡觉。

一旦沉入梦乡,应风色的意识便会回到虚境,这还是比较好的。某次睡眠测试里,他的意识自行进入不受控的“中阴身”状态,差点回不了身体,有回他“梦”见被龙大方等人包围着又刺死了一次,回神发现几乎毁掉大半家俱,连莫婷都受了点皮肉伤。

他在虚境里完全不需要休息,但韩雪色的身体扛不住一直醒著。身魂嵌合后,肉身的疲惫似乎也会影响意识;两天两夜不睡,差不多就是极限了。目前的轮替默契,就是这样一步一跌试出来的,无论对应风色、韩雪色还是莫婷,都是相对合理的安排。

应风色通常在寄体第二天的黄昏时分,焦躁会达到最高点,莫婷多半会在这晚多煮一顿宵夜,白日里也刻意避开过于消耗体力的疗程或试验,改采下棋、读书、谈话治疗之类,甚至容许他偶尔闹点小脾气,在床边哄孩子似的同他磨耗,直到青年精疲力竭,意识沉入虚境为止。

但这晚应风色怎么都睡不着。

身体的疲劳已到临界,下午他趁莫婷出诊无乘庵,在院里打完了整套《六道分执》,不知是不是太过亢奋适得其反,闭眼后并未迳沉虚境,而是又回到了“养颐家”的墙垣树影中,远方楼宇间灯火正明,身畔之人与他开口说话,他却什么声音也听不见,一切都还没走到图穷匕现的那一霎——

青年猛然坐起身,冷汗滴落额角。

他撑起面向院里的支摘窗,试图让夜风冷却滚烫的头脸。疲倦像炉火般炙烤着他,但他不想阖上眼睛,重历一次被背叛身死的剧痛和苦楚。现在的他绝对没法撑到安置韩雪色的房间,夺舍后过了这么久,应风色终于发现,脱离第一时间的复仇意念,其实自己并没有这么想活下来。

风里传来一抹奇异的、若有似无的呜咽。

他像着魔般悄悄出门,越过大半个院落,无声无息来到西厢门前。声音就是从屋里传出来的。

房门后到床榻之间以一扇三折屏风遮挡,透过边侧的镂花窗望进,未点灯的房里蓝汪汪一片,仿佛什么都罩了层薄薄的琉璃青。

屏风之后,与自己房中同款的黑檀拨步床前,褪去裙裳的女郎翘起两瓣赤裸雪股,湿透了的指尖在肉窝里揉得无比浆腻,被剥开的酥脂之间只绽开一道小小的肉缝,仿佛吮含着指尖也似,即使在幽蓝的月华之下,这自雪润间迸开的蜜缝仍透出深艶的紫红色,光凭眼睛,就能感觉它充血的剧烈。

指尖纤巧,白皙的臀股虽然肉呼呼的浑圆挺翘,但也是精致的,玉户就更不消说了。

只有阴蒂胀成指头大小,剥出薄薄的萼皮,颜色是更骚艳的紫褐色;若点起灯烛,怕是如鲜血一般的彤艳。

莫婷深入胯下、宛若玉笋尖儿的指头不住揉着,仿佛与熟透樱桃似的阴蒂相互缠搅,美得女郎挺腰翘臀,蒙在被里的螓首向前昂挺著,伴随着呜咽一般的呻吟。

这是她最偏爱的自渎姿势。

那本札记中整整写满十页,是少女从偶然发现这种曼妙的身体机制,将探索快感的点点滴滴翔实记录的成果。莫执一拿来取笑女儿,意外成为应风色判断莫婷是否诚心结盟的依据。

异于寻常女子仰躺的自渎姿态,莫婷连为何如此的理由都写了下来。

因充血而剧烈改变形状、颜色的性器太过淫靡,少女看着会有罪恶感,但又无法放弃这种让自己舒服的小娱乐,索性眼不见为净。

实在……实在是太可爱了。

应风色趁着她失声尖叫、柳腰一僵的当儿推窗跃入,高潮未歇的莫婷就算听见动静,也酥软到动弹不得,果然到他站到湿漉漉的股间,将衣物除尽,女郎都没能反应过来,就这么趴着不住颤抖,被滚烫肉棒一插到底,塞满了湿滑的蜜膣。

“啊……你……好胀……哈、哈……呜呜呜……好、好大!你怎么……啊啊啊啊啊————!”

惊吓果然是最好的催情药。紧得不可思议的膣管无视阳物的粗长硕大,仍不住一掐一挤地抽搐,仿佛这样能将入侵者挤出似的。





第九六折





不念昔者

伊余来塈




回过神来,他从女郎背后环抱,两人侧卧于榻,莫婷香汗淋漓的胴体上一丝不挂,至于是何时剥下女郎的肚兜罗袜,又怎么换的姿势体位,老实说脑袋里一片空白,只觉满心悦足,无以复加。

莫婷的裸背紧贴他的胸膛,把男儿手臂抱在双乳间,罕见地作小鸟依人状,轻喘未歇,不住起伏的乳肉柔嫩如水豆腐,熨贴温腻酥滑,臂上的触感妙不可言。

床前的三折屏风上,每面均镶黄铜薄板,打磨镗亮,估计日常是当穿衣镜使,也可能纯是装饰。

此际最右侧的那块清楚映出女郎星眸半闭、鼻翼轻歙的晕红小脸,模样既是清纯,又冶艳迷人;旁边次右那块映出垂坠如瓜、夹着男儿手臂的雪乳,次左则正对着两人交合之处,只有最左的那块错开了方向,从应风色的角度难见倒影。

一帧香艳横幅被硬生生将铡作三段,然而俱都截著最紧要的地方,纤毫毕现,淫靡不堪。

应风色消软大半的肉棒又硬起来,动都没动,便拓开窄小的肉壁自入了半截,如撑烧火棍般。莫婷被顶得本能挺腰,化了似的娇躯一颤微昂,连眉心都揪起来,吃痛似的表情不知为何特别妩媚诱人。

“疼么?”应风色微微抬起上身,凑近她颈侧。

莫婷缩起了粉颈,像是在躲避男儿呵出的温息。

“痒……”吐气如兰,气声听着比呻吟更销魂。

“是疼还是痒?”她湿滑的蜜膣已毫无扞格地吞入了大半根肉棒,应风色忍不住打趣,噗唧一声搠到底,啜紧肉棍的玉蛤呼噜噜挤出大把白花沫子,扑簌簌地淌满阴囊,铜片中瞧得一清二楚。连磨出的乳浆都多到像失禁似的,简直不能再更骚更淫了。

“这样……还痒不痒?”

镜中,莫婷嘴角微扬,还未笑开就被顶得失声娇吟,抵颈薄嗔:

“慢……慢点……啊、啊……”

男儿徐徐刨刮着她,像在炫耀过人之长,每一度都是全根进没,抽出时又久又长,怎么也捱不到尽头。

“慢点就不痒了么?”

莫婷颤著长嘶一声,如抽凉气,半晌才细声道:

“还痒……可快了,又捱不住。慢……慢点好。”

轮到应风色噗哧笑出来,“啪!”猛顶到底:“真敢说啊,小淫妇!”

莫婷死死咬着一声呜咽,娇躯剧颤,晕红的小脸上分明写着“美死了”四字,好不容易缓过气来,闭着眼又露出“小淫妇怎么了”的神情,三分得意三分挑衅,剩下三分气壮理直,还有一丝狡黠会心。

从女郎的角度,未必能见铜片倒映,况且连眼都没睁,她是以为男儿看不见,才如此放肆地显露自己。

莫婷出身名门、教养良好,气质高贵,更难得的是冰雪聪明,精擅医术、弈道等技艺,没有一门是容易的,美貌就不消说了,堪称是完美女子。

洛雪晴的容貌或可匹敌,但才智相差不可以道里计,连肏著都不及莫婷销魂蚀骨,只比木美人好些。满霜武功胜过莫婷,又兼具身子艳丽和女童外貌的妙处,却比不上莫婷好智博学,言语间有诸多机锋往复,半点也不无聊。

储之沁和她相比,更是小家碧玉,虽然厨艺女红很不错,床笫间又曲意承欢,做为妻子也十分理想,但与高贵清冷的莫婷摆在一块,总觉稍嫌庸俗,方方面面都差了不只一丁半点儿。

那韩雪色心仪的女子、名唤“阿妍”的,虽也有尤物般的容貌身段,明显出身高贵,气质不俗,但连武林人都不是,更非良配,江露橙和柳家姊妹这种野花草就不用说。

他曾为鹿希色神魂颠倒,甚至想过放弃宫主之位,就算忽略背叛一节,鹿希色强悍生命力的反面其实就是粗野。那种无惧风霜烈日、从野地里恣意横生的强韧之姿,的确深深吸引过他,但女郎的背叛让他清醒过来,意识到那不是自己一贯的追求。

没有人比莫婷更完美。

应风色怎么也想不到,她是那种被干爽了、会不自觉笑出的女孩儿。

莫婷的这点普通,反而加倍显出她的与众不同,思之令人怦然难抑。

或许叔叔说得对。是我心动了,而不是她。

他默不作声地挺动着,缓慢而有力,将女郎再一次送上高潮。莫婷抱着他的手臂剧烈痉挛,忽张口咬他手背,也许美得不知所以,顺手当作锦被的替代品。

应风色又怜又爱,温柔地将女郎抱满怀,鼻尖刮着颈背凑近她耳畔,磁酥酥低唤:“婷儿……”

莫婷的高潮一向来得又猛又长,如得天眷,好不容易缓过来,轻轻推开男儿臂箍,想转身却没力气,拍拍他的手臂喘道:“别……别这样叫我。我们是……你知道……”背心起伏,不知是气息未复,还是沉吟斟酌。

他有点拿捏不定,顿时陷入了长长的沉默。

她的意思,是说“我们不是这种关系”么?

莫婷终于还是翻过身。

她柔软的身子像没骨头似的,光是在臂里这么软呼呼、滑腻腻地一滚,就像玉膏化油,淌了满怀温郁,蒸腾的全是她动人的发香和肌肤气息。她们母女有种软腻如水的特质,腴嫩得不得了,明明身段凹凸有致,该瘦的地方没有半点余赘,浑身上下无一处是硬梆梆的,抱起来的感觉全都是肉。

应风色微皱着山根,像要淡化尴尬似的自我解嘲。

“我以为你欢喜我,没想到是自作多情。说好了,别拿这个笑我啊,再提要翻脸的,丢死人了。”

莫婷的指尖轻轻按在他唇上。

“我喜欢你。是第一眼就有好感的喜欢。这张脸很干净,而我一向喜欢高大的男子。你同我弟弟气质五官神似,这也是原因——倒不是我对他怀有情愫,那太恶心了,而是瞧着熟悉。我很怕生。

“你很聪明,这点我也喜欢。女孩子是没法同不喜欢的人做这种事的,至少我没办法。但我们在朋友、情人,甚至是夫妻之前,已经是另一种关系了。”

她看起来很疲倦,语声轻细,有点接不上气,却是余韵所至。只因这事十分重要,才须与他说分明。

应风色忽然会意,方才她说“我们是”,而非“我们不是”,他完全想错了方向。纠结一去,答案出乎意料地简单。

“……大夫和病人?”

莫婷眯眼微笑,权代颔首。

过去每回完事,她总是拖着酣倦的身子尽快起身穿衣,应风色总以为是矜持,或申明“这只是公事公办”之类。但真正的原因也许是莫婷自己明白,她舒服的时候会太放松,而显露出她这个年纪所应有的爱娇。

好想拥有她——应风色望着女郎,忽觉迷惘,分不清这样的触动究竟是渴望,抑或是心安。

“我是跟我娘姓。”莫婷轻声道。喃喃自语似的气音将他从绮想中拉回现实。

“我爹据说姓吕,在江湖上很有名望,武林中人管他叫‘阎罗天子’,也有叫‘幽泉鬼医’的。我出生后不久,他就失踪了,谁都没再见过这人。我对他毫无印象。

“老宅被他压迫了很久,敢怒不敢言,不只《燃灯续明三七经》,连少主也只能双手奉上,无法违逆我爹。我爹当初带走我娘的借口,就是要替她治病——为了炮制出完美的‘辟毒之血’,我娘从小就按照祖传的秘方和比例,被灌入形形色色的毒药,好让身体能够适应。

“过程当然是很痛苦的,所以我娘说,我爹带走她的时候她很开心,虽然那时年纪还很小,但她觉得这人很了不起,能让族中长老流着冷汗不敢反口,她很喜欢他。”

应风色明白她想说什么,莫婷指尖却仍摁在他唇上,俏皮地阻止了他的反驳。

“我是因为错误的结合,才被生下的孩子,我知道这样长大有多辛苦。病人依赖大夫,这是合情合理的事,但大夫若不能保持清醒,对病人有过多感情,轻则影响诊断,重则在抢救的当儿失去该有的水准,换句话说,就是亲手害死了病人。我不能容许自己,发生这样的失误。”

她眯着迷濛的星眸,轻轻抚摸他的嘴唇。这个表情像极了她的母亲,然而外溢的非是色欲,而是她谨慎压抑的温柔和情感。

“你对我其实了解得很少。你想像中厮守的样子,在你娶了我之后,绝大多数都会以崩坏收场。我喜欢和你做这种事,但经过连续三天三夜抢救病患,我会非常不想让你碰我,万一没能救回病人,我还会生气崩溃,做出许多令你瞠目结舌的发泄之举。你根本没见过那样子的我。”

应风色紧了紧手臂,亲吻她的面颊。

“我知道生气崩溃时,有种事特别能纾解压力。”

莫婷噗哧一声,挪著雪股避开了硬起的怒龙杵。

“你的美好想像里,有确实描绘出三天三夜没洗澡,蓬头垢面、满身血污,指缝里卡满碎肉膏脂,用胰皂洗手洗到皮皱发白,还混著各种药气……啊,软了。这样你就能明白,万一我想靠某种事纾解压力,惨的是你。别这样坑自己。”两人安静片刻,齐齐笑了起来。

“娶大夫的坏处可多了。”莫婷好不容易收了笑声,一本正经道:“我能让你不知不觉阳痿,保管谁都治不好……等、等一下,为什么你又变得这么硬?”

应风色用杵身贴紧蜜缝,前后擦滑,温热黏滑的液感迅速濡湿了股间,一边轻啮著女郎敏感的耳垂低声道:“我一想到‘娶你’两个字,便硬得受不了。”莫婷轻轻哆嗦著,将他的手臂压入乳间,整个人都快蜷成一团,忽然“啊”的一声扭腰缩臀:

“不是……不是那儿!”原来杵尖一滑,蘸裹着满满的黏腻蜜膏,差点顶进了小巧的肛菊里。若非两者尺寸相差过于悬殊,以女郎股间泥泞,应风色要再拿下这处未缘客扫的处女地,十有八九是跑不了的。

他将刮擦的范围,从外阴扩大到股瓣里,然而动作轻柔,令女郎安心,渐渐觉得菊门内隐有些酥痒,似也好奇起来,不知走旱道是什么滋味,才在她耳畔轻声引诱:“这儿……也给了我罢?”

莫婷突然害羞起来,过了一下才细声道:“下回……给你。等我弄干净些。”

她是说到做到的性子,答应了就绝不变卦。坦白说应风色并没有特别喜欢走后门,却知莫婷极是好洁,允他的意义重大,胸中一热,大著胆子搂紧她:“不治疗的时候,我也能干你么?”

“我想要的时候,可……可以。”莫婷耳蜗发热,微微透光的小巧耳垂红若胭脂玉髓,声细如蚊蚋,仿佛体温都升高许多,可爱到令男儿快不能承受。

应风色快乐到胸膛像要炸开了似的,是自夺舍以来,从未有过的欢快满足,把脸埋进女郎的颈背浓发间,闷声道:“我今晚想留下来。”

“不行。”莫婷轻轻将他拱开。“就……就算不治疗的时候,我……我也刚好想要……我们也不能同睡。你知道为什么。”

(大夫和病人的距离。)

况且,在他入睡之后,翌日将以韩雪色的意识苏醒。莫婷给的是他,不是另一个男人,就算同一副身体,女郎在这点上也没有模糊的空间,不容丝毫混淆。

——她喜欢的,是我。

莫婷并不知道他开心到想要手舞足蹈,像不忍心面对男儿被拒绝的失望,把小脸藏入他的颈窝里,主动握住那骇人的滚烫粗长,缓缓纳入腿心,直到完全吞没,才颤抖著长长一吁,呻吟道:

“你……啊、啊……要轻点。太舒服了我会停不住,要……要破皮的……”





  ◇    ◇    ◇





应风色在浴房清洗时,果然看到裹满肉棒的白浆里有些许血丝。

后头他又射了一次给莫婷,却非迳逞兽欲,而是她真停不下来。

分明已泄得昏天黑地,唇舌发凉,身体还是不由自主渴望交合。这种理智稍一断线、就立刻向纵欲一端倾斜的性子,和母亲莫执一如出一辙,看来小孩的确不能乱生。

莫婷满足后,累到在榻里昏厥睡死,应风色遵照和她约定,并未留下过夜,简单替女郎清理狼藉,盖好被褥闭起门窗,到后头浴房沐浴完毕,再返回东厢更衣就寝。他可不希望韩雪色醒来,发现身上全是淫水精斑等秽迹,意识到他和莫婷的关系,万一生出什么非分之想,应风色就再也容不得他了。

他的身体非常疲惫。

超过两天两夜未曾阖眼,加上异乎寻常的激烈交欢,就算马上倒地昏死,也不算出人意表。但冲过几遍冰冷井水的应风色浑身发烫,精神极是亢奋,他认为是确认莫婷的心意所致。

两人虽非情侣,未来仍有许多可能性,莫婷并没有拒绝他。

这让应风色踌躇滿志,始终笼罩心头的阴霾顿时一扫而空。

——或许……是到了往前看的时候了。





他认真计划过复仇,毋宁说这是最初支持他活下去的理由。但将近四个月的时间过去,龙庭山始终没传出什么消息,龙大方那厢也未对无乘庵诸女出手,连鱼目混珠的莫殊色都被当成“毛族质子”,理所当然取代了韩雪色,西山使节居然也就默认了。

这世界的真实面貌,远比他想像得更荒谬。

顶着韩雪色这张脸,应风色的奇宫之路算是完了。

就算回到龙庭山,他也知道毛族贱种过的是什么日子,还不如死了干脆。他有恨到愿意忍受地狱般的生活,只求一个渺茫的复仇机会么?

退万步想,就算杀死龙方飓色成功复仇,乃至于除掉羽羊神一干人等,接下来他想要干什么?

已不可能再用“应风色”的身份继续人生,现在看来,连“韩雪色”的身份也遭人顶替。当夜在“养颐家”廊厢的床架之下,听到的冰无叶和鹿希色对话,倏又浮上心头。

“……真能走得了么?”鹿希色的声音回荡在耳畔。

那是他曾魂牵梦系、不惜一命,如今只得满满心寒,听着却依然会生出沉迷眷恋,回神泪流不止的语声。他多希望时间停滞在第六轮开启以前。

“……真能走得了么?”幻境里,鹿希色这样问他。

(……真能走得了么?)

你……真能走得了么?

——能。

现在能。

世上只有莫婷知晓夺舍的秘密,莫婷不会背叛他。奇宫那厢不在乎韩雪色的死活,龙方飓色和羽羊神也不会。只要他走出这座小院,朝向这些人不知道的某处行去,就能走出这个荒谬的诡局。

带上莫婷就好。

他不知道她为何容许他射在身子里,她是大夫,或有调配避子汤的手段,或只是高潮太甚无力推开,又或许……她并不介意怀上他的骨肉,与他共度一生,就像她不介意这张毛族面孔一样。

“真能走得了么?”

熟悉的背影走过院外竹篱,就差没驻足回眸,略显讥诮地挑眉问他。

应风色一颤回神。那玲珑浮凸的身段、浑圆修长的双腿他再也熟悉不过,沐著月光快步行过篱墙的,千真万确是鹿希色,她正朝无乘庵的方向走去。

房里并未点灯,鹿希色是看不见他的,但应风色仍是本能挨着墙,动也不动,仅透过窗格窥视着,甚至没忘记摒住呼吸。

是冰无叶让她来的?不对,两人已分道扬镳,当夜她们不知道应风色在床下,演这出是给鬼看么?师徒俩不欢而散是真,鹿希色必不是受冰无叶的指使才来的。

(有没可能……鹿希色竟投靠了龙方?)

莫可名状的情感涌上心头,把他直往深不见底的恶海暗潮中拖去。

应风色无法面对这些,但过于亢奋的精神,却使他本能行动起来,理性到近乎冷酷的程度,仿佛这样就能无视再见到她的心海悸动。

窈窕的背影即将没入夜色,应风色确定她后头未有别人,无声无息地翻出了支摘窗,一路尾随她到无乘庵外。

韩雪色的身躯无内功可言,即使力气再大、感知再强,反应再敏捷,也不会是鹿希色的对手。倘若鹿希色悄悄翻墙而入,最好的办法不是冒着被发现的危险跟进去,而是在外头弄出足够吵醒诸女的动静,剩下的交给满霜来应对即可。

但鹿希色却径直走向大门,叩动门环。

淡淡的灯晕循声沿墙而至,咿呀一响 ,厚重的大门打开了一道可容女子侧身而过的长缝,灯火和影子同时流泄而出,居然是言满霜应的门。

鹿希色微微颔首,就这样闪身而入,随后门扉迅速闭起。

应风色无法思考这是什么情况,也许是亢奋所致,更可能是缺乏足够的推衍依据,但沿墙退去的灯晕显示她们的目的不是正厅大堂,而是后进的其他地方。

青年飞快自树丛中起身,如豹一般发足狂奔,掠过院墙时依稀听见“我接到你的信”之类的低语寒暄,不及分辨是谁的声音,抢先抄到后门边上,蹬墙一攀,翻入院里,迅速掠上檐廊,赶在压低的女声飘进院里之前,窜进最近的一间厢房;闭起门扇的同一时间,隔邻的厢房“咿呀”地推开门,一人道:

“我母亲精神不太好,须得就近照顾,只能在此处接待,请师姊包涵。”却是洛雪晴的声音。月余未见,感觉她似乎成熟了许多,场面话说得四平八稳,也不怕生。

鹿希色没说话,却听储之沁道:“好了好了,都别杵著,进来再说罢。”语气中明显压抑著热切。小师叔甜甜的笑脸浮上心头,应风色却无暇回味,手按胸膛,以《最胜光明手》心诀调节全身各处的微小肌束,急促的呼吸心跳瞬间平缓下来。

他不是运气好才挑中此处藏身。

正厅里,要燃烛到能照见彼此的程度,外人亦能见得灯火通明;选一处离外墙稍远的大屋,该是更合理的做法。满霜、储之沁的房间都在另一侧,非是接待客人的首选,所以他才选了这侧廊厢亮灯之处的隔邻屋室,果然中的。

韩雪色感官发达,但耳力却是一种既需长期训练、又很依赖内功的知觉,相隔太远,应风色没把握能听得清楚。都已决定冒险入内,自然是越近越好。

四姝坐定,接着是一阵长长静默,他很讶异储之沁坐得住,但并无炭笔或毫尖擦刮纸面的细微声响,显然不是笔谈,那就是鹿希色的气场或脸色镇住了其他人,谁也没敢造次。

“那个……我说应师兄……”果然小师叔还是忍不住。

“应风色死了。”鹿希色的声音不大,咬字却很清晰,确保人人都能听明白。

储之沁一怔,干笑了几声又戛然而止,片刻才不悦道:“不是……怎能开这样的玩笑呢?你虽是他……也不能……等等,是……是真的么?他……他……”呜的一声,似以手掩住,只剩颤抖的急促气音。

“死在降界内,还是降界外?”言满霜的语调很冷,有着刀剑贴颈般的森寒,罕见地不像是童声。

“死在降界里。我在尸体边待了很长的时间,想着他会不会醒过来,但就是没有。他们砍了他的右臂,血迹从主屋流到陈尸处,那种出血量没人能活。”

“谁干的?”还是满霜的声音。

“很多人。”

鹿希色语调平静,将降界的始末娓娓道来。

严格说来,她没能亲睹应风色死亡的经过,应风色很好奇她是怎么知道的,又如何能跳过那些不可告人的关键,合理地告知三姝。

谁知鹿希色什么都没跳过。

她说了自己是水豕的内应,而水豕的真实身份是奇宫长老冰无叶,是冰无叶透露杀应风色的主谋是龙方飓色,其他同谋的名单则是她自何潮色和平无碧口中拷掠而来。

她在平无碧面前活剐了何潮色,屁滚尿流的平小师叔什么都招了。先前她已从何潮色处得到一份口供——连少年其实是何汐色,在第三轮后顶替惨死的兄长身份都已招供——两相对照没有出入,终于确认真相。

“……我们为何要相信你?”言满霜森然道:“最好的情况就是你所言属实,那你依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叛徒。”

“在这里。”鹿希色似乎指著一处,他依稀听见“唰!”的披发细响。“控制你们立时昏厥、决计无法反抗的机关,就是埋在颈椎里的两枚细小金属片。不取出来,恁你武功再高,召羊令前也只能引颈就戮。你在降界默默忍耐,就是为了查出这个关键,对罢?”言满霜默不作声。

鹿希色续道:“我依约放走了平无碧,现在龙方飓色怕已知晓,我打算向他复仇,很快就会朝这里来。”

这道理很容易明白。鹿希色是应风色的女人,为聚集力量复仇,必定与应风色的其他女人联手。龙方飓色就算不欲与无乘庵为敌,也已没有选择,先下手为强毋宁才是明智之举。

除一处极不自然,鹿希色的做法似乎入情入理。

“你放走平无碧。”言满霜沉道:“敌明我暗,复仇更易成功。除非你不在乎成功与否,只想把我们拖下水,一起对付龙方飓色,才断了我们的后路,非得除掉龙方不可。”

鹿希色没有接话。

储之沁忽道:“你……你为什么这样笑?为……为什么不辩驳?他死了,你不想替他报仇么?他那么喜欢你,偏偏选了你,他……最喜欢你了啊!”说到后来隐带哭腔,除了心痛,更不明白女郎何以如此冷漠。

“我不想报仇,只想脱身。”鹿希色静静道:

“他是你头一个男人,兴许于你充满意义,但我对疼一回就没了的贞操之类毫无兴趣,更想远走高飞,摆脱降界的那帮恶棍。这件事我一个人办不到。”

“摆脱?谈何容易!”言满霜冷冷接口,与其说是质问,更像反驳:

“龙大方不过是马前卒,杀了一个,羽羊神随手便能生出更多的替代——”

“杀光所有人。四名羽羊神、龙方……把他们通通杀掉,一切就结束了。”

鹿希色平静地、条理分明地,说了一个极其疯狂的计划,仿佛所有细节在她脑袋里已顺过千百遍——





应风色隔墙听得冷汗直流,思路竟追之不上,只觉无比陌生。女郎所言漏洞百出,细思又似乎不是全无机会,不由得越想越深……直到余光里黑影微晃,窸窣有声,这才惊觉房内竟还有别人!那人不知何时已来到应风色背后,俯近一阵乳香温泽,难掩跃跃,压低嗓音:

“你……在这儿做甚?要捉迷藏的话,带上我可好?”





(第十二卷完)
TOP Posted: 05-26 17:04 #48樓 引用 | 點評
kabos [樓主]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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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七折





视胡若血

小阁藏春




应风色一惊而起,忽想起在何处嗅过这股馥郁的乳香温泽——他的鼻子比狗还灵,未料换到韩雪色身上这长处仍在,暗室中毋须回身,识人直若亲睹。

(是……陆师叔!)

他早该想到。

洛雪晴说“就近照顾母亲”,此屋宽敞舒适,以屏风分隔两床,看来便是她母女俩搬入后所居。应风色曾于江沄村的分茶铺子与陆筠曼对坐同食,记住了她那自捂热的怀襟里透出的、甜润的肌肤香气。

霍然回首,见陆筠曼披了件似裲裆非裲裆、似半臂非半臂,长不及腰、翻领开襟,两只窄袖飘在肩后的鹅黄短衫,底下是一色的绿沉诃子百褶裙,更衬得雪肌莹白。

蓬松的坠马髻稍嫌凌乱,满是小寐忽醒的诱人风情;与披衫近色的缃黄软缎靴搁在床边,一立一倒,应风色瞥见两只白罗袜褪于地面,进屋时忙着调节心搏未曾细察,否则早该发现榻里酣睡的美妇,然已是悔之不及。

陆筠曼的心智退化到与女童相若,当他是来玩捉迷藏的,毕竟不是真傻,见男儿起身后高自己一个头不止,阴影中瞧不清五官形容,本能害怕起来,眼看要喊叫出声。

应风色伸手去摀她的嘴,岂料陆筠曼鹤颈般的藕臂连圈带转,也没看清是怎么弄的,信手将青年臂膀带偏,还差点扭了腕子。应风色左手闪电穿出,仍对准妇人咽喉,占机迅猛,后发先至,堪称转劣为优的一手。

陆筠曼的柔荑在身前乱舞,幼童打闹般与男儿相互推搡,模样虽可笑,应风色却半点也笑不出。

任凭他攻势如何连绵不绝,陆筠曼总能将扠来的巨灵掌拨开,看似不住倒退,却非应风色所致。真要说起来,是她臂间隐有股黏劲,扯得青年随之而动,越绞越深,终至不可自拔。

她倒退时无有风声,尽管襟袖飘飞如蝶,披着的鹅黄裲裆却不掉落,像黏上了香肩也似,应风色终于明白是自己着了道儿。

小阁藏春手。

陆筠曼便得了失心疯,也是他的师叔辈,造诣就摆在那儿,水月停轩最负盛名的擒拿手法在她使来,绝非江露橙之流可比;一时托大,应风色悔得肠子都青了。

所幸她出手全凭本能,错过无数易守为攻的好机会,否则随便逮着哪个空隙一吐劲,以韩雪色的修为是绝难抵挡。

纵使房间宽敞,美妇很快退到了头,膝弯碰着床沿,“哎呀!”惊呼仰倒,缠围甚紧的纤腰一拧,弹性胜似柳条,趴跌在凌乱床铺上,臀股撅起,绷得绿沉缎裙浑圆滑亮,在幽蓝昧光里闪着淡紫色的晕胧,宛若另一枚月盘。

应风色见她雪足赤裸,诱人体态加上手忙脚乱的笨拙,朝背心点落的右手略一迟疑,按上妇人的大腿,隔裙仍觉肌束绷紧,肌肤比丝缎更滑,急吞馋涎,哑道:“师叔……”寒光一闪,削落青年额前发毛,锐芒倏至!

他甚至没听见拔剑的声音。

若是在原本的身躯,忒短的时间内不及运功,便避过眉心要害,无论扎中头面哪处,就是当场横死或拖着死的区别。

毛族的身体素质在此时发挥作用,明明身无内力,韩雪色伟岸的身躯却能在动念之前,以惊人的速度和柔软度后仰,仿佛拦腰对折。应风色脑门擦过地面,大腿腰际热辣辣一痛,已遭锋刃划伤;连滚数匝一撑而起,冷钢寒锐又挟风而来!

(……好、好快!)

陆筠曼这双短剑约莫藏在枕下,应风色没见是如何拔出,狼狈避过咽喉,左肩又热辣辣一痛,被挑飞一抹血虹酾空。

“你是坏人对不?你摸了我的腿。”

陆筠曼出手如风,呢喃却如呓语,与迅辣的快剑全对不上,却半点儿也不妨碍锋刃索命,缠头绕颈地削遍毛族青年周身,泼开满室血点。

应风色曾在降界多次见江、洛二姝施展《柳罗快剑》,但陆筠曼这会儿的双剑数路比《柳罗快剑》更加凌厉,疾刺的剑尖若被躲过,便不循原式使完,弹棉花似一抖皓腕,每出必定破衣伤人,务实利索,绝不贪多,干脆到令人绝望。

“雪晴说身子不能让男人碰,再舒服……也不行,那都是坏人。原来你是坏人啊!”她喃喃自语般说着,露出恍然之色,眉心拧起,更无半分迟疑,剑势益发难当。

陆筠曼是皱着眉意外好看的类型,可想见她闭目咬唇之际,会何等的令男人心满意足;言语间,水银泻地般的剑芒随着娇慵动听的嗓音收紧,死亡气息锁住应风色,像陷阱中挣扎到力竭的野兽,只求一个痛快了结。

然而野兽的身体还未放弃。

细碎伤口累积的出血量,渐到了难以忽视的程度,应风色头晕目眩,视界中一片凄厉血色,宛若红釭映照,全凭悍然兽性支撑不倒。

忽然间,体内像有什么松开,又像破掉了似的,自胸中汩涌而出,瞬间遍走全身,青年仿佛再吸不进丝毫气息,从百骸深处冒出比身外更稠浓、更纯粹的异样之气,黏腻如膏脂的血液微微一停,旋以三倍五倍……甚至是十倍的速度飙转,如万箭离弦,暴洪行川!

在应风色眼里,陆筠曼雪臂间吞吐的银光还原成剑形,削来的速度变得极缓,能清楚看见沿刃破开的碎尘、掠过凸棱的月映,乃至美妇人扣住绯红剑柄的纤指,以及泛着珍珠皮光似的指甲——

这不是幻觉。

在这诸物皆凝的刹那间,只有他的思考速度是正常的,剧烈鼓动的脉搏快被浓血胀破,推着他在利刃加颈前及时后仰,避过了断首之厄。

陆筠曼腕子一抖,落空之剑旋扫而回,变招之迅捷刁钻,倒像方才的是虚招,但应风色很清楚不是那么回事。

(若动作能像思路一般快——)

千钧一发之际,两侧太阳穴一鼓胀,仿佛血筋爆开,疼痛欲裂,他本能一推,正中陆筠曼的腰际,一股巨力反弹而回,两人各自摔出,但在应风色眼里,速度仍是慢极。他看着自己失去平衡双脚离地,吊着丝线般飞向门墙,简直荒谬诡异到难以形容。

陆筠曼跌入床榻深处,应风色的背脊朝房门撞去,时间长到能心思数转,忽然明白过来:非是空间凝滞,而是他的思考变快了。而方才那一推虽如电光石火般,动作的速度终于追上思路。

他的轻轻一推,实是以数倍于平日的高速出手,足以产生惊人的杀伤力,以致穿透陆筠曼的护体气劲,反震的力道教他离地腾空,如断线纸鸢般呼啸而出!

这必与怪异的心脉鼓动脱不了干系,此际却顾不上推敲。

若维持这样的“慢动作”撞上门墙,以韩雪色身无内力,怕不是筋骨摧折。应风色欲以《最胜光明手》心诀调动肌肉,模拟奇宫嫡传的“受身”技巧,松弛身躯迎接撞击,谁知存想什么的竟毫无反应,身体又不像不听话的样子,只是心诀无用罢了。

怎么办?怎么办?正自束手,房门突然朝里推开,却是邻室洛雪晴听见动静,赶来探视。

应风色一把将门扉撞得稀烂,拜这虚不受力的晃摇之物所赐,总算不是硬碰硬的撞上墙;见大把的碎櫺破片如暗器般,射向洛雪晴绝美的脸蛋,一闪身钻入破片与少女间,高速行动的能力这时忽又恢复过来,应风色反手一拨,将缓进的木碎全扫向一侧,由洛雪晴的柳腰畔窜出门缝——

他记着这怪异的高速寓有惊天之威,少女不若其母底蕴深厚,碰实了肯定摔得头裂颈折,香消玉殒。

洛雪晴的惊呼自身后传来,拖得迤逦悠长、断断续续,听上去远较平时低沉许多,仿佛自水中发出。

但她并不是唯一来瞧的人,应风色掠上门廊,本欲掉头,岂料速度再度变慢,正迎着提剑跟来的储之沁,两人打了照面,小师叔弯翘的浓睫轻轻一颤,俏脸上满是错愕之色。

(不好,她认出了韩雪色!)

不同于思维,动作的加速似有区段限制,在快慢之间恣意往复,他打飞陆筠曼后跟着倒撞出去,便恢复成慢速抛飞的诡状;高速为洛雪晴扫开破片、从她身边钻过,一来到廊间又陷入低速时区,不及脚底抹油,溜得不见人影。

储之沁讶色凝结,缓缓拔剑,但应风色已渐能掌握低速区的诀窍,手覆上小师叔匀腻的小麦色手背,顺势把剑推回;见储之沁的裙脚曼扬,绣花鞋尖往他足胫踢来,暗赞她应变不俗,真要挪身避开,储之沁回过小手,立时便能拔剑伤人,反客为主。

应风色好整以暇地欺进她怀里,右掌按上她肌束结实的大腿腿根,拇指隔着裙布滑入夹紧的三角缝,品了一回指腹上的湿腻烘暖。储之沁半身酥软,成片娇悚爬上匀肌,减速至极的娇呼和脸红像是一幅绝美图画,教人回味再三。

这恶魔般的精准应对根本无从抵挡,恁你内外功再高明也用不上,不明白对手如何像有读心术似,总能提前预测己意,轻松化解。

而应风色全程都缩在少女身侧,巧妙掩住头脸,只消没被言满霜瞧清,事后储之沁找上门,还能栽她个夜里眼花,死不认账。谁知忽来一剑,贯破小师叔衣袖,欲将他逼出掩蔽。

——鹿希色!

应风色又怒又恨,但女郎既来邀盟,必不会伤害储之沁,应风色拥有在低速时区中从容应对的能力,可以直接无视之。

但他就是不能无端端跳过她。

应风色太阳穴鼓爆似的一胀,分不清是肉体疼痛或心绪激涌,眼前血幕更浓,吸不进空气的窒息感陡然攀升,明白高速时区再度来临,掐住剑尖往前一送,储之沁身后传来悠长的闷哼,鹿希色剑柄脱手,被剑首擦过胁肋,踉踉倒地。

他本该乘机逃跑,但倒地的鹿希色被储之沁挡住,瞧不清伤势如何;犹豫不过一霎,应风色放弃转身,掠出小师叔娇躯掩护,赫见一抹娇小身影拦路,并存着清纯冶丽却毫无扞格的绝艳小脸瞧不出心思,只觉阴沉而从容,仿佛预料到了他的反应,专程等在双姝之间。

(……糟糕!)

说不怕满霜是骗人的。

他在养颐家亲见她独斗冷月四刀,才惊觉满霜多有保留,从未出过全力。以应风色的眼界,不以为女郎是羽羊神能拿下;制住她且在颈后动手脚,且教她不知是何人下的手,这修为怕不是到了惊世骇俗、超凡入圣的境地?

四名羽羊神之中,断无这等绝世高手。

这使得满霜更加神秘莫测,难以捉摸。

诡异心搏带来的高速异能,常人绝难想像,应风色倒也不是毫无胜算。

既被女郎瞧见,无乘庵找上莫婷势不可免,与其夹着尾巴逃跑,不如狠狠来个下马威,让满霜有所顾忌,届时再表明无有敌意,不过是误会云云,善了的机会也更大些。

行走江湖,向来是实力说话。

应风色抢到言满霜身前,她的速度明显较储鹿二姝更快,也可能是余赘更少,娇小的女童沉肩夹肘,防御体势虽未完成,周身空隙却不多,竟是无从下手:微屈的膝腿可以迎受打击,增加卸劲缓冲的余裕;若有可乘之机,倒踩一步吐劲挺腰,便是后发先至的势子,须臾间由极静转极动,犹如弹子离弦,对手肯定难以提防,倒地前兀自没头没脑,不知自己是怎么栽的。

言满霜不可能预知他有高速异能,只能认为是她在对手袭至的瞬间,做出这样的接敌判断。除“佩服”二字,应风色简直无法再稍置一词。

更可怕的是,言满霜直视着他的眼睛。

青年不确定她的眼是否快到足以追上自己的动作,但韦太师叔和魏无音那厮都说过:高手临敌,首重大局。攻击闪避,靠的是从实战和苦练中淬炼的身体直觉,一味盯着攻击端末梢,容易被虚晃一招,故“看手不如看眼”。

应风色省悟过来。连面对陆筠曼的夺命快剑,他都未存厮杀拼搏之心,以致先机全失,差点完蛋;但满霜于他,一直是不敢轻忽大意的对象,和她交手,就算拥有犯规的高速异能,仍不觉心神紧绷——

所谓“杀气”,正是诸多相类因子的总成。

言满霜凭借丰富的应敌经验捕捉到他,即使眼睛未必追得上他的动作,却能抓住“敌人”精神最集中处,动静不离其枢。

——看来,是不能和她打得太认真啊!

应风色强迫自己放松,见女郎胸脯鼓胀,料想在自家庵里,又届深夜睡前,满霜肯定不会刻意缠胸。她本有两只着衣时不易察觉的肥硕奶子,圆饱如蜂腹般,偏又细软娇绵,是不折不扣的隐巨乳,也难为她长时间扮作女童。

在地宫瓣室极尽缠绵恩爱的画面浮上心头,男儿欲念勃兴,伸手往她沉甸晃摇的下乳处摸了一把,满心期待满霜像小师叔那样羞红雪靥,露出迷人羞态……直到雷殛之感透指而入,震得他半身酸麻。

为免伤及满霜,他刻意放轻气力,这绝不是反震所致,而是言满霜早在身侧布满真气,故意露出乳胁破绽,来个“请君入瓮”——打不着对手,又何必追着打?让他来打你就是了,愿者上钩。

(……好个狡猾的小妮子!)

应风色失去重心,赶在摔倒前猛击廊柱,慢了几拍的喀喇崩响伴随木裂,在凝滞的低速时区里看来,宛如木灰色的牡丹花。

血脉鼓动似有降低疼痛的效果,应风色只觉掌底反馈极强,隐觉不妙,但眼前麻烦更甚,无暇深究,便要从满霜身畔钻过。

岂料女郎一拦路,速度又比前度更快些,应风色与她换过几招,所幸满霜的拳掌中皆无明显的内劲,可能是要追上他的速度不及催谷,也可能是都用来化解高速对撼产生的反震力道。

前路受阻,身后储鹿双姝缓缓爬起,更无退路,应风色凭两额鼓胀的血筋一径加速,但满霜守得铁桶也似,没有伤其性命的觉悟,根本拾夺不下;更骇人的是她的速度渐渐追赶上来,四臂推挪间,冷不防地击他腰侧,仿佛有第三条胳膊,自交手以来,男儿首度落于下风。

应风色踉跄着小退半步,左臂又被拿住,奋力一夺丝纹未动,冷汗直流。

忽听背后“铿”的一声双剑交击,一人道:“你这是干什么?”是储之沁的声音,自是对鹿希色说。鹿希色架住她的剑:“你知不知道他是奇宫之主韩雪色?”储之沁怒道:“那你倒是叫他停手啊。”

两人语声如常,并未拉长或断续,应风色惊觉异能消退,视界里的血红一点一点变淡,全身各处疼痛不堪,难细辨是哪里、又是何种之痛,心底凉透。忽与言满霜冷冷的目光对上,不及开口,言满霜反足往他右大腿一抡,狠辣快绝,如蝎尾旋扫。

应风色眼前倏黑。昏迷前最后听见的,是清脆的骨裂声。





◇      ◇      ◇





他在滚烫的眼皮下转动眼睛,慢慢恢复了意识。

不是眼皮子烫,是全身都在发烫。这种发炎的高热他很熟悉,都有些习惯了,应风色意外的是昏迷时并未回归识海,听冒牌货叔叔明褒暗贬一通耻笑,笑他满手好牌硬生生打成了相公,指不定要死在自己的女人手里。

乡愿一点的解释是:识海里的应无用不以为他有生命危险,懒与他烂嚼舌根,索性放他独个儿肉疼,检讨下怎会落入如此窘境。更有可能是昏过去的时间太短,连回到识海都来不及。

应风色有种一夜无梦的错觉。他很久没睡过好觉了,居然有几分恋恋不舍,不排斥以另一条腿骨交换好眠。

“……你有必要弄断他的腿骨么?”是鹿希色。

“招惹奇宫,对我们有什么好处?”

“怕什么?”言满霜冷道。“你同我们弄死了这厮,大伙就是拴在一根草绳上的蚂蚱了。这种别无选择的滋味,我以为你也该尝一尝。”

鹿希色蔑笑。“你最好祈祷他的腿不要有事,又或你那姓莫的神医朋友能治好他,否则除了杀人灭口,我不知你要如何与奇宫交代。”

言满霜道:“交代?我替他们除掉毛族贱种,龙庭山上那帮子没用的男人感谢都来不及,要什么交代?”口气中除了鄙夷不屑,更透着一股异样的尊大之感。自识她以来,从未听过满霜用这种老成的口气说话,奇怪的是听着并不觉突兀,尤其令人心惊。

转念一想,言满霜之师“三绝”惟明师太出身鳞族六大姓之首的玉氏,其父更是玉氏的当主,连奇宫也须礼敬三分;受质一事,山下多有议论,要不是谁也提不出更好的办法,六姓宗族内早已炸锅,提及此事料想没什么好话。满霜若听惯惟明师太痛骂阳山,口出狂言不算太意外。

鹿希色约莫也觉有异,罕见地并未还口,周遭再度陷入死寂。

此间的气息应风色嗅着熟悉,应是无乘庵大堂,依稀能闻到那块木匾的气味。

一阵细碎脚步伴着水声晃来,满霜问道:“师叔情况如何?”来人搁落某物,随即响起淅沥沥的拧水声。“没什么,说扭了膀子直喊疼,我瞧过了也没怎么样,已哄她睡下。他……还没醒来么?”正是洛雪晴。

“你别靠近他。”满霜的声音听着有些严厉。“这人狡诈得很,不是什么好东西。”

洛雪晴并未停步,边走边说:“不过房门碎裂那会儿,有人替我挡了一下,该就是他了。这样一想,倒也不是很坏。”言满霜道:“你替他揩抹头面,看看他会不会乘机挟持你,就知这人坏不坏了。”洛雪晴这才停下。

“……给我。”鹿希色突然开口。

浸透冰凉井水的厚棉巾覆上额头,应风色差点呻吟出声,就这么一动,浑身的痛楚清晰涌现,他费了偌大功夫才没叫出来。也许是鹿希色蹲在身畔的缘故,他不愿在她面前显得更悲惨,哪怕现状已是惨不堪言。

女郎不擅精细活儿,除了诱人的胴体和欢好时的种种销魂,多数的时候鹿希色都没什么女人味,透着股天生天养、强韧活泼的粗野气质。她能很快很好的包扎伤口,却没有为伤患细细抹面的温柔。

但不知为何,应风色却非常想念她在身边的感觉,仿佛又回到风云峡的小院,那方仅有彼此的无忧天地。

那时他曾在她的心湖里凝视她,比身体的结合亲密百倍千倍不止。

温热的液渍挤出眼角,沿面颊淌落,他却无能为力,就像他俩最终走上分歧的道路,已没有回头的可能。

所幸鹿希色并未留意,被言满霜的奚落引走了心神。“你忒努力拍奇宫之主的马屁,也算有心了。龙庭山都像你这样,难怪毛族贱种稳坐大位,阳山九脉,沦落如斯!”

“你要是有点江湖见识,别老守在这座小小庵堂里当山大王,就会明白杀死奇宫名义上的主人的后果,比杀死羽羊神严重多了。”鹿希色冷笑:“龙庭山的人巴不得他死。害死他的人,将成为鳞族、韩阀乃至朝廷生事的借口,到那时能一死还算便宜了,怕你想死都没门。”

一人轻叹道:“既如此,让我治好他,大家都不用死,这样可好?”





莫婷被储之沁的叩门声吵醒,才发现应风色不在院里,听说了情况,匆匆着衣同来。

她与鹿希色是初见,身为暗桩的鹿希色向由冰无叶回收,绝不假莫氏母女之手治疗,莫婷对女郎一无所知。言满霜并未说明鹿希色的来意——满霜便不介意莫婷知晓,也不能当着鹿希色的面说——莫婷更不会对无乘庵三姝以外的人,和盘托出自家身份,这使得“替韩雪色辩解他为何在这里”一事,变得十分困难。

然而莫婷的应对无可挑剔,巧妙避过了所有不可告人的隐衷——当然也包括她自己。

女郎证明他就是奇宫之主韩雪色,暗示毛族青年和言满霜等一样,是在降界后被送到医庐,回避掉“谁人送来”的关键。鹿希色只知她深受言满霜等人信任,是对抗羽羊神的盟友之一,至于要不要让莫婷参与计划,不是此刻要解决的问题,但也有言满霜不会瞒莫婷的准备。

至于韩雪色怎么会在这里——

“他得了某种罕见的魇症。”莫婷的嗓音与其说动听,更多的是一种理性冷静的从容,娓娓道来,令人无比心安。“解释起来有点复杂,然而此症的特征之一就是梦游,你们之中,必定有谁经过了我居所的窗前,才引得魇症发作。”众人不约而同地望向鹿希色。

“有这种病症?”提出质疑的,居然是言满霜。

“正是。”莫婷卷起衣袖,露出左臂尚未全复的瘀痕。“这是他之前弄伤的。这位病患不算会武,身无内力,只会点儿粗浅的拳脚套路,在场任一位都能轻易击倒他;魇症发作时,他的速度、劲力,乃至于临敌的反应,却可比江湖上的一流高手,起码也是二流里的拔尖儿人物。虽然持续的时间甚短,气力耗尽后便无威胁,却不易应付,这也是我不愿搬入庵里的原因。”

储之沁恍然击掌。“原来是这样!”

莫婷转向言满霜。“以他的毛族身份,我料奇宫决计不会传授他武功,而不管何门何派的武学,也没有只能鼓数息之勇、其后便瘫软无力的道理。正因为这不是武功,而是疾病,就像疯子发起狂来固然难制,却不可能持续发狂。”

言满霜沉吟片刻,也觉入情入理。莫婷装作弄醒他的样子,悄悄以眼神示意,柔声道:“你听得见我么?觉得怎样?”应风色与她心意相通,勉力张开干涩的嘴唇,哑声道:“好疼……我……我又发病了么?有没有……伤着你?”

莫婷摇头道:“这回没有。你先休息会儿,我带你回去。”取出药箱中的夹板等物事,为他固定断掉的腿骨。应风色放下心来,精神一松,终于在女郎的怀里沉沉睡去。





第九八折





须弥芥子

识海缘生




“……那不是什么血脉异能。”莫婷轻按他大腿上的夹板,应风色本已做好了呼天抢地的准备,谁知居然不疼,越发佩服起女郎轻盈如絮的手法。“是赤龙漦发挥了功效。”

大腿骨折乃是重伤,不可轻率移动,应风色在无乘庵大堂将就一夜,醒时见莫婷伏案熟睡,身上的被褥枕头气味熟悉,应是取自储之沁房里。

莫婷整夜为他熬汤灌药、拧布抹额,到下半夜他才退了烧;小师叔一路陪着女郎忙进忙出,洛家母女和满霜则各自回房歇息,直到近午时分,庵里各处才复有人声动静。

莫婷坚持带他回去,为防韩雪色的毛族特征引起注意,不小心流于市井,特别以绷带缠住青年的头脸,由储之沁到镇外雇一对殷实父子,以卸下的门板将应风色抬回独院。小师叔陪莫婷说了会儿话,见女郎无留客之意,不好再继续盘桓,讷讷起身告辞。

她既接受应、莫二人的说词,不免觉得满霜下手太重,断骨成残,武道一途从此不用痴心妄想,虽说莫婷拍胸脯保证能治好,总觉过意不去,希望多少能帮上点儿忙。

至于鹿希色,应风色苏醒后便没看到她,许是乘夜离开,却不好向莫婷探问,言语间始终神思不属,闻言忽一凛,蹙眉道:“什么赤龙漦发挥了功效?”

莫婷即便留意到他的恍神,至少也没表现出介意的模样,淡然一笑。

“三枚龙漦宝石除了掌控素蜺针外,各自有不同的功能——这样说好像不够精确,正因为龙漦石各具功效,才能增幅注入的内力,更随心所欲地操纵形成素蜺针的天外异质。按我娘的说法,没有这三枚龙漦宝石,她还是能使用素蜺针,但世上其他练有《燃灯续明三七经》的人,则万万没有这份修为,素蜺针才会一直在她手里,老宅那厢便想尽办法也没奈何。”

应风色心念一动。“赤龙漦的功效……莫非是加快速度么?”这样一来,就能解释昨晚的诡异情状。

女郎却轻摇螓首,黑缎般的长直发晃起若有似无的苜芽香。

“没有这么简单。我本想晚点再教你,为此还预作了防备,哪知道你捅娄子的本领,能把先手搞成后着还差点不够用,也是奇才。”她明显抑着嘴角,抿出梨涡浅浅,冷峭中透着三分明媚、三分讥诮,还有一丝无奈自嘲,定了定神才道:

“龙漦石的控制之法,三七经无明文记载,《驳十王经谬》就更不消说,是历代素蜺针使自行摸索而得。我用的法门就不是我娘教的,倒不是说她乱教一气……好吧,其实就是乱教一气。总之我后来摸索出更适合我的法子,这也为何我能悄悄改变真气印记,而我娘未能察觉的缘故;若我用的是她的法子,说不定便救不了你了。”

依莫婷的理解,龙漦石在与冥狱十王变的独门内息接触之后,各将发生不同的反应,搭配、调节这些相异的反应,即为控制素蜺针的根本原理。

“但我体内便留有些许素蜺针,也不可能产生忒大的效果罢?”

应风色记得莫执一离去时,鲜藕般的白皙裸臂之上,还有大半副钏臂金饰,与龙漦石一并留在他体内的定然不多,要能改变体质如斯,委实说不过去。

“莫非……对龙漦有所反应的,非是铸成素蜺针的天外异质,而是除了冥狱十王变内息以外,我体内的其他物事?像是某种媒介之类——”

莫婷又露出那种“你果然很聪明”的表情。

“是血——正确地说来,其实是血髓之气。《冥狱十王变》做为以丹田为存想处的内家功夫,只能说是平凡无奇,这点谅必你已发觉。

“盖《驳十王经谬》所藏内功,若以东洲武学的道理解析,恰恰坠入了著书那位前辈的陷阱,哪怕发现书中蹊跷,也注定要练上岔路,白费力气。”

应风色初读《驳十王经谬》字里行间的功诀,的确有这种感觉。后来莫婷传授的十王变心法,与经书所载又没甚相关,但此功本是莫家不传之秘,教给他个外人已是大违祖训,不好刨根挖柢,非问个盆裂锅穿不可。

此际听女郎一说,不免复生疑窦,蓦地灵光一闪,击掌道:“是了,那位大儒前辈书中所藏,该不是域外的武学罢?”

莫婷柳眉微挑,微笑点头。

“听过‘三摩地之术’么?”

传说海外有个名唤“伊沙陀罗”的国度,风土人情大异东洲,虽信奉佛法,来源却与东洲所传大相径庭,并非是天佛一脉,其寺院亦流传武术,即为“三摩地之术”。

因恶海大洋所阻,东洲与伊沙陀罗国交流不多,多于南陵沿海诸封国,然而毕竟不是老死不相往来,两边的武者也留下些许交手记录,对伊沙陀罗院殿所传三摩地之术并非一无所知。

与东洲的丹田内息系统不同,三摩地之术以为人体的力量,来自头顶到脊末的这条中枢线,其上计有七枚脉轮,是为力量之源,又称“气卦”,或以土语发音作“伽喀罗”者。

三摩地之术打熬筋骨至苛,已到非人苦刑的境地,佐以冥想枵腹等手段,形成了打击面宽广、攻守端经常超越肉体常规的外门路数,拳脚强横如软硬兵器,一般的锐不可当;在力量方面与东洲武者的内家真气相抗,亦未稍逊,号称有三千年历史,不容小觑。

南陵诸封国信仰的小乘佛教,颇受伊沙陀罗等海外佛国影响,连武功也融入三摩地之术,显现强烈的异域风格。最常见的是将七枚脉轮中位于脊骨末端的“海底轮”、位于小腹的“脐轮”二处,与东洲武学的丹田相互援引,使两边的理论以此为基,进一步产生关联。

有趣的是:渡海而来的伊沙陀罗武者,多半以肉体为武器,罕用器械,但他们怪异的筋骨运用之法,却大大影响南陵的兵器流派,如擅使弯刀的乌犍山、以羚角刺盾闻名的猿愁峒等,都是其中的佼佼者。

伊沙陀罗除了武术,医术也十分发达,这方面便与东洲流通的经脉之理全然不同,它们很早就使用麻沸散进行外科手术,特重血行而不言“气”,认为人的健康取决于血液污洁,发展出独特的输血技术。

“……看来你家那位天才横溢的祖先,或也通晓伊沙陀罗的医术乃至武术。”应风色抱臂沉吟。

二者的关连其实不难想像。输血在东洲岐黄术里一贯被视为邪魔外道;外科因有断鹤续凫之嫌,地位也不高,医武皆以“法天顺自然”为宗。圻州莫氏有灵验的“冥迢续断膏”,才能成为异数。

但伤药不能解释它们高明的外科手法何来,从别处——如伊沙陀罗国——获得启发、乃至真传,实属合理推断。

莫婷提过她有套精巧的输血工具,可惜毁于老樗林大火,也是有力的旁证。

莫家先祖有这层因缘,才能破译《驳十王经谬》的秘密。令应风色咋舌的是:创制《冥狱十王变》的儒门大贤前辈,显然也通三摩地之术、七脉轮等异域内外武学,对小乘佛学自不能一无所知。他刻意挑选十王经来指桑骂槐,益发显出机锋犀利,应风色对此心折不已。

“……只可惜不知道名字。”青年喃喃道。

“什么?”莫婷闻言蹙眉,有些莫名其妙。

“没事。”应风色回过神,随口带过。“你继续说。”

“《冥狱十王变》不采‘以海底轮和脐轮为丹田’的常说,而是将脊柱视为七脉轮所在的人身中枢,锻炼血髓之气。如果觉得难以理解的话,不妨理解成在我们这派,血液即真气,脊柱才是丹田,十王变练出的血髓之气不仅能操控素蜺针和龙漦石,本身就能强身健体,提速增力、愈伤治病自不在话下。”

“只是有了龙漦宝石,效果便大大增强?”

“正是如此。”莫婷怡然道:

“血髓之气不好练,对比内功苦练二十年便能略窥门径,冥狱十王变在练成之前,几乎难以察觉变化,不靠素蜺针龙漦石增幅,很容易半途而废。故圻州老宅那厢一直没出过什么高手,当主若非武材,那一代便难在江湖上出头,只能规规矩矩做大夫营生,谁也不敢得罪。”这说的却是反话。

应风色清楚在女郎心中,做悬壶济世的大夫,要比厮杀拼搏有意义得多了。

《冥狱十王变》既限制了圻州莫氏的江湖野心,又能使其在医道展露锋芒,说不定在她看来,反而是巧妙至极的设置。

不幸的是,龙漦石的功效只可意会,不可言传,太过巧妙的设置反成了阻碍。

按莫婷的说法,赤龙漦是“发散”,青龙漦则是“聚合”或“加固”;而白龙漦介于两者之间,其效用连莫婷都还不能完全掌握,多用于调和青赤二石,硬要说的话,约莫是“平衡”罢?

应风色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,难得露出懵逼的表情,让莫婷觉得非常新鲜有趣,他本人却半点也笑不出来。

“等、等一下,先让我们把事情弄清楚。”应风色板起脸来,肃然道:

“你说赤龙漦的功用是‘发散’,而我昨晚的异状是赤龙漦所造成的……你先解释这两句是什么意思。是什么东西发散了,又是如何让我的思考和动作变得异常迅疾?”

莫婷想了一想,才道:“你想像一下,血液其实是无数细小的泡泡所组成,就像……像猪肾那样。在多数的时间里,猪肾泡的大小是固定的,只能承载定量的血髓之气,只有在你尽全力奔跑,又或发生紧急之事时,猪肾泡才会突然像吹气那样胀大,以承载更多的血髓之气,让你跑得更快、力气更大,来因应外在的事态。这是人体生而有之的自然现象,并无出奇处。

“而赤龙漦的‘发散’,是让你可以任意往猪肾泡里吹气,它胀大的幅度甚至超过你天然因应变故的极限,能在短时间内载运巨量的血髓之气,你脉中血液的流速是正常时的数倍乃至更高,等量地催发你浑身上下的筋骨肌力,使力气变大速度变快,宛如天神附体。

“内力无法这般催谷,但血髓之气可以,只要你的身体能承受得住。而《最胜光明手》就是为此而创,它为你拉伸那些个平时行走坐卧用不上的微小肌束,扳开骨隙,提升软骨等缔结处的强韧度,使你能在赤龙漦生效时超用身体,不致受害。

“你昨晚若曾运使《最胜光明手》,会发现没什么用,不是光明手忽然失效,而是你的身体正处在光明手之下;已运之招,岂可再运?

“因此,不是周遭之物变慢,而是你的速度变快了。至于你提到‘只有思绪的速度正常’,这是最奇怪的地方:赤龙漦虽然会使思绪略为增快,到底不比筋骨肌肉那般直觉,人的思虑要复杂许多。运使赤龙漦还得靠练习,像你初次运用便能上手,‘思路跟着变快’确实是关键,我以为或与你的心识有关,而非是赤龙漦所造成。”

(果然是这样。)

应风色昨夜在对上储之沁时,便觉在低速时区正常思考的能力简直不要太强,毋须有过人的武功,光是“反应时间极长”这点就是巨大的优势。圻州莫氏有此能为,早该称霸武林,非以外科圣手为人所知。

莫婷似是看穿他的心思,又补充道:“赤龙漦的‘发散’之能虽强大,但它是有时限的,长了身体受不了,血髓之气也不可能用之不竭。这个运使的时限是一次呼吸之间。”

“一次呼吸……且慢!你的意思是‘一息’?它的效果,只能持续一吸一吐这么短?”应风色瞠目结舌。

“高手过招胜负须臾,一息很够了。”莫婷冷笑。“你是锻炼不够,身体跟不上,才会忽快忽慢,这是人的毛病,可不是武功。待你练熟,自可在一息间高速行动,不致被人打断狗腿。”

应风色虽不服气但也无话可说,摸摸鼻子。“又不是我想用的赤龙漦。就算被逮到偷听,最多举手投降,咬死误会一场,只要没伤人,料想满霜不致下此重手,追根究柢还是赤龙漦坏的事。”

莫婷一脸“你就继续吹罢”的怜悯。

“言满霜痛恨毛族,瞎子都能看出,还怕找不到理由打死你?要不是我早早在赤龙漦上留了真气印记,一旦你失血到一定程度,赤龙漦便会自行发动,你昨晚决计撑不到储之沁来寻我。”

应风色差点忘了断腿,几欲跳起,指着她的鼻尖:“好啊,还说不是你!忒紧要的事,你怎不告诉我?好歹教我怎么开关啊。”

莫婷娇娇瞪他一眼:“你就是还没学到啊!我怎知有人会半夜自己翻墙出去,失血到让真气印记发动?你是哪来的力气,明明才干——”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,小脸晕红,讷讷闭上嘴,扭过身去。

应风色这下乐坏了,轻拉她衣角:“喂……”莫婷挪开屁股,硬不回头,应风色又去拉袖子:“不是,我是——”女郎手一抽,这回没有挪位,仍是坐在原处。

应风色毛手毛脚摸她腰臀,语带讨好:“我是说……那个……”

“干嘛啦!”莫婷搧他一记,倒没怎么用力,若非腿伤动弹不得,这会儿就该扑上去褪她衫裙,就地正法了。应风色挨近玉人,悄悄环住柳腰,不顾娇躯轻挣,腆着脸道:“就问问……就问问。”

莫婷任他搂着,仍别过螓首,温温的语声穿过黑缎也似的乌溜浓发,总觉在忍着笑,又像很害羞似的,咬牙道:“方才那……休想我再说一回!给我忘掉!问别的……可以。”既娇又飒,又不无宽容。

“多谢,那我问了啊!”应风色紧了紧手臂,以颊密密相贴,两人并头轻倚,声息相闻,片刻男儿才磁声道:“昨晚我干得你美不美?”

莫婷噗哧一声笑出来,猛捶他胸膛。“你就问这个?”

“就问这个。”应风色诚心诚意道:“我很重视口碑的。”

莫婷被逗得忍俊不住,笑到东倒西歪,始终都在男儿怀里,好一会儿才收了笑声,雪靥上晕红未褪,水汪汪的美眸直勾勾望着他,依旧是既娇又飒,复有星夜大海般的温柔宁静;直到垂落弯睫,姣美的嘴角才微微扬起,似笑非笑,嘴角浮现浅浅梨涡。

“美死了,我很欢喜。我因为这个,认真考虑嫁给你。”

“成亲不该是为传宗接代么?”应风色有些哭笑不得。

“那是顺便而已。”莫婷闭目轻笑。“我嫁是为了干。你要干得好了,我才会考虑。”

“小淫妇!”他瞪大眼睛假装呵斥,女郎却笑得一派从容,薄嗔微衅。

“小淫妇怎么了?有种你不要干啊。”

同样的语境,气氛却与前度云收雨散时不同。两人笑完了,静静相对,旖旎心动都不足以形容,或许“心安”更适切些。又过一会儿,应风色伸手轻叩大腿上的夹板。

“这伤不是闹着玩的。莫说干不了你,万一龙方带人杀来,我跑都跑不了。”

莫婷轻轻挣出男儿臂围,自然到不带一丝抗拒违逆,仍予人温驯柔顺之感。

“这就是我坚持带你回来的原因。你的伤便能治,起码也要三五个月,非常事需非常法,你学会控制青龙漦,佐以冥狱十王变,十日内即能痊愈。”将男儿摆成勉强能运功行气的姿态,掌心相抵,同以不惜耗损的推血过宫之法,带动应风色解开结于心脉附近的青龙漦,融合血髓之气包覆断骨,强将两端拉合,如束带般牢牢固定。

青龙漦行于体内的异物感极强,能清楚察觉它流经血脉,然后在大腿伤处聚合乃至凝结,疼痛感远比想像中更轻,但也决计不到无感的地步,与赤龙漦发动时血行加速、气闷欲窒的模样大不相同,足见三枚龙漦石的质性相异,甚或不是同类之属。

就像赤龙漦与《最胜光明手》息息相关,青龙漦也与《红尘四合手》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,不仅运行疏导关乎筋骨的位置,应风色甚至隐隐觉得无论是“聚合”或“加固”,似与擅长守势的四合手能相印证,果然是互为表里,密不可分。

“白龙漦是很难察觉到的,我将它留在你心脉附近,暂时不要动它。”

“……听起来有点不靠谱,是不是别放在这么紧要的地方比较好些?”应风色听得干笑两声,神情不太自在。

莫婷忍笑道:“白龙漦才是最靠谱的,除了我,谁也动不了它。它的质性很难一口说死是柔是刚,正常是介于青赤之间,但遭遇至强刚力时,它却能比青龙漦更坚固强韧;需要拉撑之际,幅度还在赤龙漦之上,用来修补和保护心脉,再也合适不过。

“你发动赤龙漦时,承载巨量血髓之气的血液之所以没有灌爆心脏,在膛腔内炸成一片狼藉,多半是倚仗了白龙漦不动如山,让你心包附近的血脉经络该撑大的时候扩张至极,该强固的时候又不致迸裂靡碎,就别再说这种不知感恩的话了。”

应风色听得笑起来,点头称是,片刻才道:“下半夜……我睡着了,这是夺舍以来的头一次。没作梦,也没遁入虚境,瞧着不像有把身体交还韩小子的模样,就是睡着了。”

“孤证不立,我们后续再观察。”

莫婷按他手背,这个动作不那么亲昵,却总能令他安心。“睡得好么?”

“算不错罢?”应风色苦笑。“太久没睡,分不出好坏。不过我愿意做任何事交换再睡一次,只要能睡着就好。”

莫婷不置可否。“你的身体需要充分休养,让他出来比较好。你在虚境中钻研控制青龙漦的法门,我修为有限,可能再受不住耗损,在此之前你须掌握青龙漦的用法,使腿骨接紧,不致轻易移位,而有参差。”

东溪镇是渔村,最不缺鲜鱼,莫婷买回几尾鲈鱼,给他熬了一碗乳色的浓浓鱼汤,胶润黏口,既清甜又馥郁,只下点盐和姜丝提味;碗中鱼片浮沉,熟得恰到好处,鲜甜以外,嫩、滑、腴、脆纷至沓来,层次井然,遑论汤上所缀的葱段青绿如洗,浑不似久经熬煮的模样。

应风色食指大动,稀里呼噜喝了个碗底朝天,回味无穷,这才想起鱼片无骨无刺,竟已是悉心剔去。

原来这碗鱼汤是莫婷以两尾鲈鱼入锅,第三尾片起净肉备用,将鱼皮、鱼头、鱼骨等加入同煮,待骨酥肉烂后捞起,置于研钵中磨碎,再倒回瓦盅里小火续熬,直熬至一碗的量,才以细糸棉布过滤几次,取作汤底。如此汤色白如生乳,鱼皮的胶质、鱼骨的鲜味精华等俱在汤中,以此汤冲入鱼片、葱姜铺底的海碗中,才端给应风色享用。

正所谓“肚饱眼皮松”,吃得心满意足的应风色,不旋踵即坠入梦乡,回到识海之中那熟悉的小院苗圃里,见冒牌货叔叔热情迎来,应风色一把揪住他敞开的衣襟拖至面前,冷笑道:

“昨晚那神神叨叨的慢动作场景,是你搞的鬼罢?”

应无用被他勒得脖歪脸斜,兀自谄笑着大喊冤枉,声音和惨状完全对不起来。“不搞鬼不搞鬼,这不是瞧着你有危险,叔叔才拼老命帮了点忙么?怎地好心没好报唷——”

“说清楚,别给我打马虎眼!”

“是是是。”应无用被叉着脖子高高举起,模样滑稽,语声倒是十分从容:

“我是你识海里的思绪太过活跃,才自行产生的幻影,对罢?也就是你的识海闲得发慌,但又不能不找点事干,便生出好叔叔来陪伴你。

“这份闲置的思索能力,何不在你忙不过来时,帮你处理接收的外在五感,让你的思绪专注处理最重要的问题就好?这,就是我昨晚做的事情。”

应风色无法充分理解内中的含意,只能约略想像是怎么回事。

应无用其实就是另一个自己。识海经《风雷一炁》锻炼之后,运转益发活跃,多出来的意识能力不会凭空消失,于是越来越具体:起初是维妙维肖的苗圃小院,最后索性制造出一个会思考打架、对答如流的“应无用”来,整天与应风色拌嘴。

但如果,把多出来的部分交还应风色使用呢?

会不会更聪明尚且两说,思绪更快是没跑了,才使他有了“在低速时区维持正常速度的思考”的特殊能力。

莫婷说得半点没错。不是周遭变慢,而是他的思路变快了。

应风色并未察觉冒牌货叔叔介入的时机点,但这没甚出奇,他满身的瘀伤肿痛在赤龙漦发动的当下也毫无所觉,时限一到异能解除,那才叫一个死去活来,无比酸爽。

“哎呀,说来也挺吓人。”双脚落地的应无用不改死性,嘻皮笑脸撢平绉褶,怡然道:“这识海的运转之力全拿去支援你了,再拖得片刻,就没有构成我的余裕啦,少不得要死上一回,好险好险。正牌叔叔说不定是死了,可冒牌叔叔还没死过哩。”

“……再胡说八道我踹你了啊。”应风色抬脚威胁他,倒也不无好奇:

“识海若是崩塌,你就会死么?”

应无用耸肩一笑。

“不止,识海若移作他用,超过了维持我存在之所需,我也会死。但只要你活着,便能不受限制地重开识海,生出冒牌叔叔二世、三世……没完没了,倒也不必担心。”

应风色心念一动。“那还算是你么?”

“总有些不同罢?”隐士负手笑道:

“但生生灭灭,也就是那么回事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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kabos [樓主]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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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九折





汲梦身外

骨眼负行




赤龙漦的发动维持,不过在他一吸一吐间,莫婷判断约在常人的心搏六十下以内——当然,血髓之气满载的应风色,发动时实际的心搏数可能不到三十、甚至更低,这也非寻常人可比。

以应风色现今识海之强韧,也只能辅助忒短的时间,还差点赔上这一版的冒牌货叔叔,可见这心搏六十下内所涌进、处理的信息之钜,非同小可。考虑到赤龙漦发动时,无法联系识海内的应无用,只能暂时封印异能,在完全掌握前绝不轻用;万不得已用之,须在默数二十之内解除,以免师老而溃。

毋须适应全新的应无用,还是有好处的。眼下有更迫切之事,亟需另一个自己的意见。

“你觉得她说的那个计划,能有机会成功么?”

应无用本是他的意识投射,毋须解释,也知是指鹿希色。

“我不会管那个叫做计划,但符合那丫头的性格:鲁莽、直观,生猛有力,道理上说服不了我,听着却让人跃跃欲试——当然这是其中一种观点。”

应风色也是这么想,但冒牌货叔叔显然还有其他的思路。

“鹿希色是直觉派,然而并不愚蠢。她和降界阴谋之间的联系,很难说是羽羊神,反而应该是冰无叶。招惹替羽羊神办事的龙方飓色,与她宣称的‘彻底摆脱羽羊神’有根本上的矛盾。我不以为鹿希色没想清楚,而是隐瞒了真正的目的。”

“是什么目的?”应风色脱口问道。

应无用一摊手,笑容里满满的无奈。“因为你不知道,所以我也不知道。问问你自己,难道没有丝毫头绪么?”

有头绪的话何必与你啰唣——虽说冒牌货叔叔肯定能知道,毕竟应风色没说出口,沉吟片刻,抱臂道:“有没有可能,是冰无叶指使她的?像是某种分道扬镖的条件,如‘放过你也非不可以,给我办完最后一件事’之类。冰无叶颇受羽羊神胁迫,一举除掉羽羊神及其党徒,也与他的利害相符。

“万一机事不密,被羽羊神察觉,也能推说是弃徒自专,推个一干二净。至于羽羊神信是不信,本就不涉事实,图个说法而已,牺牲掉鹿希色便是,冰无叶也没什么损失。”应无用笑而不答,似微微摇了摇头。

“有屁快放!扮什么高深?”应风色不满道。

此说有个明显的不合理处。以鹿希色的性格,谁威胁她,那人便是她首要的针对目标,除去源头即无威胁——她的思路就是这么直接了当。听冰无叶与女郎之间的对话,他并不认为冰无叶是用这么粗糙的手法操弄鹿希色,无法说服应无用也理所当然。

“没什么没什么,这种可能性也是有的。啥事没有可能?”冒牌货叔叔双手乱摇,满脸谄笑,展现出极其强大的求生欲来,而讨论最终就断在了这里。

他只向莫婷约略提过识海里的景况,但刻意说得模糊,甚至隐瞒了应无用的存在,但莫婷仍从这些许的蛛丝马迹之中,推测出他已具备“思见身中”的能力,让他利用把身体主导权移交韩雪色的当儿,把握时间加紧揣摩,务必及早掌握操纵青龙漦的能力。

佳人有命,莫敢不从,应风色赶紧让冒牌货叔叔调出莫婷引导他推血过宫的片段,反复感受体内的气血之行。不知是不是识海内的形象经过他深层记忆的美化,盘坐身前与他手掌相抵的女郎,美到令他神思不属,难以集中精神;偏偏血髓之气须存想于脊中,行于骨骼之间,原比他本来习惯的、起于丹田行于经络的内家真气更难觉察,遑论存想运行。

忙活半天,收效甚微,应风色心烦意乱,不耐挥手:“不练了!什么玩意?你这模拟到底有几成真?同先前练的怎地全不一样!”对面美眸垂敛的黑发女郎并未消失,而是像冻住般生气顿消,化成一尊肉色玉像,纤毫毕现,却非活物。

“要不把碍事的外衣变不见,瞧得更清楚些?”应无用笑吟吟地提议。

居然还有这种操作!应风色“好”字差点迸出齿缝,骨碌一声,连着口水生生咽下,捶胸顺噎。“我像是……咳咳……那种人么?你……咳咳……别净说些不三不四的……咳咳!”

“还要依序除去皮肤肌肉,只留下经脉骨骼等。”应无用好整以暇道:

“才能看得到她体内真气,乃至血髓之气的运行,便于你揣摩仿效之。”

想像冒牌货叔叔说的红颜白骨,应风色暗叫侥幸,好在最后战胜色欲,没一头栽下大坑。要不见了那副诡异景象,欢好之际老想起来,弄得半软不硬的,岂非得不偿失?蓦地心念一动:

“我的识海内所藏,能还原她内气运行的轨迹?”

“自是不能。”应无用笑道:“只是依照脸色、呼吸、胸口起伏等细节,结合对其修为和胴体的了解,按理回推一二,误差肯定是有的。”

应风色续问:“还原我的气血运行,那就万无一失了,对不?”应无用含笑抚掌:“正是如此。”羽扇轻挥,二人重临东厢。拨步床上,莫婷正与韩雪色四掌相抵,两人闭目凝神,专注行功。

应风色走到了韩雪色身畔,一打响指,衣衫、毛发、皮肤、肌束……等一一消失,留下一副白骨架子,缠绕着密密麻麻、各色丝线般的血脉经络,包覆住五脏六腑;心包附近的血络,如血玉髓与石英矿脉共生,表面镀了层奇异的金石辉芒,该就是赤、白二色龙漦;青龙漦则连接起断裂的右大腿骨,如以做工精巧的金件接起断成两截的白珊瑚柱。

“……能把真气和血髓之气标出颜色么?”

“好主意!”应无用击节赞赏,听着十分真心。“这么一来,运行的轨迹便能瞧得更清楚了。”

经络骨骼间亮起蓝白两色晕芒,白光是内家真气,蓝光则是《冥狱十王变》所修习的血髓之气,应风色这才发现内息运行的样子类似血液,差别在于血行于络而气行于经,但莫婷说“不妨理解成血液”的血髓之气,它运动的样态反倒不若丹田真气那般,与血行的质性相类,而更接近于侵浸渗透,如白丝染色,先由中枢脊柱四向渲染,待完全进入血液后,才借由血行遍走全身;把它存想成收放自如的内家真气,本身就是严重的误区,难怪练起来如此之费劲。

莫婷绝不是故意误导他,恐怕她自己的理解也是片面的,只是女郎对武学本无定见,反不受内家之理所固,才能小小年纪青出于蓝,掌握《冥狱十王变》的程度超乎母亲预期。

而应风色则是更进一步,在冒牌货叔叔的协助下,于识海内完整还原了提运的法门,自天地间有武学以来,怕是未有人能精确如斯,不走一寸弯路,毋须试误摸索,直指核心。

修习、运使内功的根源,在于“存想”二字。

真气肉眼难见,便将人活活剖开,也无法窥见内息运行,故习武除了根骨,亦重悟性,所悟无他,就在于能否正确地存想内气。

血髓之气比内力更偏门,借鉴的样本更少,修习自是难上加难,直到此刻,应风色将这玄之又玄、难以言说的法门具现为止。

内息也好,血髓之气也罢,自此揭开了神秘的面纱,成为再实际不过的一门技艺,凭智性即能理解,没有什么神神叨叨、模棱两可的废话,勤于练习便能掌握精进。

可惜没法让其他人看见,应风色心想。

这足以颠覆现有一切江湖宗门,改写武林样貌,人人都能练上武功,其中半数可望成为高手,不会再有魏无音那种不懂教育、却妄自尊大的颟顸师傅,毋须侈言资赋,如读书做学问般,勤能补拙,付出就会有收获。

应风色细究了血髓之气的走法,重新模拟与莫婷行功,果然一改先前的迟滞混沌,颇有突飞猛进之感。识海内时间无有意义,他闷头练了无数次,不再受到假想的莫婷牵引,反而成为两人中的引领者,莫婷隐隐然已非他的对手,突发奇想:

“这是她对《冥狱十王变》的理解,但未必全是对的。”挥散眼前虚像,径下指令:“我想看《红尘四合手》的套路,你能把我打这路拳的形象,和她的示演叠合么?”

身后传来应无用带笑的语声:“我试试。”

场景移至小院,韩雪色高大的身形拉开功架,打起了《红尘四合手》,影像微微一晃,叠上了莫婷玲珑浮凸的婀娜身形,两个微带透明的虚影渐趋一致,然后才又分开,变成并排同练的模样。

冒牌叔叔的处置异常细腻,韩、莫二人动作上的微妙差异一望即知,应风色对自己的观察模仿素来极有信心,但参照到如此纤毫毕现的地步,才知毕竟不是一模一样,有太多想当然耳的地方。

“把我的拳路,按她的打法重新修正,然后就能把那丫头给撤了。”

“会有误差喔。”应无用提醒他。“非你五感所得,毕竟不是真。”

“无妨,试试。”

韩雪色的影像晃了晃,拳路变得绵软起来,瞧着娘气冲天,说不出的滑稽。应风色却抱臂蹙眉端详片刻,才道:“可以。然后除去衣衫皮肉、脏腑经络,留下骨骼即可。”

光洁无肉的白骨架子,在院里打着绵软的兔儿拳,画面顿从滑稽成了难以言喻的诡异。

果然如此。应风色轻轻击掌。

《最胜光明手》与赤龙漦息息相关,《红尘四合手》也埋藏了操纵青龙漦的关键线索。“你瞧,这像不像是以骨行气的路观图?”他一边跟着比划,随口问冒牌货叔叔。

“这思路不错。”应无用笑道:“拆拆看就知道啦,记得运使血髓之气,别光记得用内力了。”双掌交错,如转莲花,唰地兜头绞落,使得正是四合手中的一式“连空嶂合”。

应风色以“翠合远日千岩霭”相应,掌出之际,一股异感由脊柱经肩胛窜入臂骨,速度之快,几乎是发在意先;待会意时,血髓之气已布于前臂腕骨、桡骨与尺骨间,索性易守为攻,横臂一抡,轰得应无用合臂硬挡犹不可止,整个人平平滑出数尺,在地面犁出两条半寸深浅、轮辙一般的长长曳痕。

“……你让我?”

“不,我模拟的是你夺舍前的身体,用了全力格挡。”应无用甩了甩手,忍痛似的苦笑。“方才那一下,相当于发动赤龙漦时五至六成的速度,血髓之气大大提高你臂间肌血浓度,效果与运功护体相若,而我并未刻意抹去你的痛觉。”

“不疼。”应风色活动前臂,一边运功内视,嘴角渐渐扬起,双眼放光。“也不怎么费劲。韩雪色身无内力,但若能与内力交互使用……这可是杀手锏啊!”

天予神功号称有“第二丹田”,搭配内力,可收出其不意之效。但天予神功的异气用掉就没了,虽可借交媾汲取,效能却低;血髓之气先天即有,藏于骨髓中,以《冥狱十王变》淬炼,才是稳妥的第二处丹田。

他本以为血髓之气是透过血液浸染才能运作,比内力慢得多,岂料《红尘四合手》析出的骨行之法比运功更快,几能发在意先,这下优劣逆转,益发兴致昂扬,与应无用埋头钻研,欲试出将血髓之气送往全身各处的法门。

这说起来容易,其实是拼耐性的死功夫,难度不下创制一套新武学,非一时能成。应风色摸索“天仗风雷掌”时早有经验,粗粗掌握四肢的运行之法,自觉瓶颈已至,与应无用回到苗圃小院,冒牌叔叔变出清茶细点,两人对坐而饮。

“莫婷说青龙漦可加速断骨愈合……”应风色忽问:

“这是什么原理?”

应无用放落茶盏。“龙漦石乃是活物,与宿主共生,越用越是契合,你心包附近的赤、白两枚龙漦,与血络已浑成一体,便是最好的证明。由此观之,青龙漦也是一样。

“正所谓‘伤筋动骨一百天’,骨骼本来就会自行愈合,只是旷日费时而已。在此之前,其实是靠青龙漦的加固之能来连结断骨,我猜她是这个意思。”

这与应风色的推断相去不远,倒不如说应无用就只是反映了他的心绪,对平复应风色的焦虑完全没有帮助。他把茶杯往檐外一扔,阴沉道:“既然我在这里,那么这会儿是谁在拽着青龙漦?”应无用只能苦笑。

赤白龙漦与他身体结合,是莫婷日复一日耗损功力为他推血过宫,如今莫婷仅余不到四成修为,对龙漦的控制力大幅降低。当日在老樗林,莫婷能稳稳将龙漦巧妙裹住他的心脉,但眼下显已不能一次将断骨裹束固定到位,否则何须督促他加紧练功?

老实说韩雪色多躺一天,便是多一天的耽搁,应风色的焦虑并非毫无道理。

唯有放回韩雪色的意识,身体才能获得休息,之前莫婷也表明会炖汤熬药,尽量使韩雪色餐饱眠足,减少醒着的时候,争取让应风色回归之时,能神完气足地练功,弥补损失的时间。然而应风色就是难以平复。

“不行,我得瞧瞧他……有没规规矩矩睡下。别碍着我!”

不理劝阻,应风色的意识浮出识海,以“中阴身”窥视,韩雪色果然躺在东厢床上呼呼大睡,越瞧越是恼火,却无处发泄,本能把手一挥,“匡啷!”一响,床头的一只空碗自托盘边缘跌落,连同调羹摔得粉碎,韩雪色这都没能惊醒,依旧鼾声如雷,似能震起屋瓦。

要多不时门扉推开,一只乌缎绣鞋连着雪酥酥的白皙脚背探入低槛,却是莫婷闻声而来,低声咕哝着:“怎好端端的碰落了地?”拢裙蹲下,轻手轻脚地收拾床下的狼藉。

应风色一惊之下沉入识海,立于苗圃间怔怔低头,瞧着自己的右手,片刻才喃喃道:“是我……是我弄的么?”

“其实是空碗晃摇之际,被吹入窗隙的一阵风吹落托盘,你回来得忒快了些,没见着莫婷闭起窗牖。”应无用笑道:“但先头那一下的确是你,是你推了那只碗一记,才有后面的事。”

应风色猛然抬头。

“我的心识……能在现实起作用?”

“一直都可以的。要不,你如何使出那‘中阴身’来?”应无用把他的震惊看在眼里,安抚似的说:“中阴身乍看无影无形,只因魂灵相较现实之物,委实淡薄到了极处,常人难以察觉罢了,并非不存于世。

“就像云雾烟丝,不总能被人们察觉,不代表不存在,云积础润而后降雨,烟气浓了也能呛死人的,心魂意识亦复如是。但我不鼓励你像刚才那样,凭借某种压缩至极的情绪猛然出手,伤着外物的同时,自身亦受其害,这是非常危险的事,得不偿失。”

应风色顺着他的指尖抬头,赫见天空缺了一块,露出深邃如墨的诡异大洞,才看两眼便觉心神不宁,仿佛内中充满不祥之物。

上回识海内出现这种连冒牌货叔叔都无法即时修补的破绽,是在韩雪色的意识被囚于小圆镜中太久,无主的身躯即将死去时。此番规模虽颇有不及,然而推一下那只空碗的反噬效果,竟能跨越身内身外之限,将识海轰出这么个窟窿来,实不能等闲视之。

万一影响到冒牌货叔叔,乃至收藏深层记忆的所在,后果不堪设想。

“我……能不能做什么来弥补?”应风色别扭地转过身,负手哼道:“瞧着挺碍眼的,难看死了。”

应无用忍笑道:“修补识海是我的工作,你若能加强心识之锻炼,对你我是大有好处。”应风色记得他曾说过,锻炼心识的法门不外乎下棋或打架,没好气道:“你能边补这个,边陪我练把式?”那还真够看不起人的。

应无用笑道:“的确是不能,补天麻烦死了,难以分心二用。好消息是:有些事对我们虽有害,未始不能有所裨益,端看如何拿捏,不用一竿子打死。”羽扇轻挥,苗圃小院化作韩雪色躺着的东厢,床上空空如也,未见毛族青年,窗外远处的天空乌沉沉一片,周围云彩带着怪异的紫红涡流,当中依稀见得那深黝黑洞。

“躺上去。”冒牌货叔叔的声音透着股难以反抗的威严,直若两人。

应风色依言上床,袖管服色、肌肤等化作韩雪色的模样,连困于毛族身躯的别扭不自在也如临实境,若非天边缺损,还以为意识回到了身体里。

“集中注意力,感觉你的右腿,无论是疼痛、搔痒或者其他,你都要尽力想起来,像现实里那样,想像自己有这样一条腿。”应无用的声音越来越远。“你现在的‘感觉’,是我从深层记忆中模拟出来的假象;从现在开始,我会一点一点抹去假象的细节,而你要立刻把缺损的部分补全上去,依旧实实在在地感觉自己有这条大腿——这不会很容易。”

“如果我做不来呢?”应风色盯着熟悉的拨步床顶,冷冷问道。

“我们讨论过迷失的问题。”应无用听着像是在笑。“自我的丧失,对心识来说是极为可怕的,它可能会让你发疯、使你的意志崩溃,或毁坏你对外物的感知能力,在一般的情况下,我首要的工作就是模拟各种东西,补足你的知觉缺损,避免你心智崩溃,咱叔侄俩一起完蛋大吉。

“但我现下要修补识海,没法进行这么细致的工作,只能用单一知觉来弥补你想像的不足。这种知觉必须简单有力,不需要太多操作,所以选择不多——”

一股难以言喻的痛楚如雷殛贯体,令应风色无法自制地一弹一扭,直若离水活虾,迸出齿缝的嘶叫声听着就是哀号,完全没有模糊的空间。

“好痛……干!这是……这是怎么回事?好痛……好痛!”

“右大腿……想像……真实……对了,就是这样。很好。”应无用语带赞赏:

“当然,用痛觉替代细节也有缺点啦,毕竟太痛了人也是会崩溃的,你把它当成激励就好,思考要正面一点啊。好,我要拿掉下一个细节啰,预备备——”

“好、好痛……好痛啊,干!”





应风色记不清后来发生的事,意识内的痛感无法以遁入虚境来逃避,那是非常扎实的、无比清晰的痛楚,只能拼命集中注意力,想像自己真有条右腿。

他困在荒谬的情境中逐渐失去时间感,知觉却越发真实,越发细致,能感觉毛发在夜凉中根根竖立,鲜血在皮下流淌着,肉体沉重而迟滞,“活着”这件事令人痛苦不堪,又不免深受感动——

识海空间的感觉消失了,他像回到韩雪色的身体里,但应风色知道并没有。身内身外的隔阂仿佛被人抽去,他直觉意识能再往外延伸,如拨动那只空碗那样,总有一天他能任意为之,不受其害,然而不是现在。

应风色运起血髓之气集中于断骨,原本仅是松松包覆着两截断骨的青龙漦与之呼应,仿佛有小部分由固体化成液体,融化了似的渗入骨槽,一点一点地黏着、干涸、加固,这样下去不仅是恢复原状,甚至还能比受伤前要更强壮坚韧。

这简直有点造物主的味道了——应风色兴奋地想。他迷上这种宰制造化般,使自己更强大完美的成就感。

韩雪色体温一度升高,应风色意识到发炎正是排异的征兆,于是放慢速度,滚烫的身体迅速复原如初,以致莫婷数度进出、换药喂食,皆未发现有异。

应风色隐约能察觉身外景况,稍稍分神,甚至能听见韩雪色和莫婷的对话,证明身躯并未易主,他纯是以心识在干涉、修补韩雪色的身体,连正主都未能觉。但眼下外物对他毫无吸引力,应风色舍不得分出心力,全神贯注于操纵青龙漦转变形态,侵连断面,调整到最好的状态。

直到一阵丝滑畅美的曼妙肤触,打破了他的专注与执迷。

倏忽而来的异样快感侵入心识,应风色自云顶重重跌落,猝不及防被拉回到身体里,身魂合一的强烈不适如狂浪噬人,卷着他直往深处拖,溺毙般的巨大痛苦瞬间攫取了男儿。

他永远都无法适应。应风色不知为何如此,可能识海尚未恢复,冒牌货叔叔难以掌握双魂交替的状况,又或者韩雪色的意识因不明缘故忽被逐出,以致应风色无预警地被扔回了躯壳中。

没有莫婷帮忙,痛苦势必得持续很长一段,谁知天旋地转的恶心反胃之感迅速消褪,与前度移魂时相差仿佛:半晕半醒之间,应风色觉得自己靠上一凉滑温软兼具的异物,赤裸的胸腹在夜风里泛起成片悚栗,单衣敞开,棉裤褪到了膝下,胯间之物被丝滑的肌感包覆,在熟练的套弄下迅速昂扬,尽显骇人之粗长。

这恐怕也是不适快速退去的原因。

应风色头一个想起的便是莫执一。

恣意玩弄昏迷的青年男子的恶癖,像极了他未来的丈母娘,准确袭取目标,并未惊动女儿的俐落也是——莫婷机警精细,想在她的地盘上耍花样,绝非易事。

但套弄阳物的小手,明显不若莫家母女那般绵软,肤质虽滑,掌纹却深刻,那是惯握刀剑的手;手法粗野又狂放,该是要弄痛他的,女子却仿佛熟知他一切的癖好,从挑弄肉菇伞褶里的两条隐筋,到他最容易出精的敏感处不在肉棒根部,而是偏上三分的地方等,无不掌握精到,简直无一捋落空,每分力道全用于刀口,就连与他交欢无比契合的莫婷都做不到……青年平生所历,只一名女子透彻如斯。

因为他们交换了彼此的童贞,已做过太多太多次,同在欲海中沉沦堕落,永难餍足;应风色毫无保留地爱着她,一直以为女郎也是,直到“养颐家”血染火燎、宛若梦魇的那一夜。

——鹿希色!





第一百折





开笼听去

此夜别卿




女郎的双峰压在他背上,挺、韧、弹、滑兼而有之,饱硕的结实肉感仍令男儿魂牵梦系。他最爱攀着这对乳峰借力挺腰,猛顶肉壁上那钱眼大小、如花蕊般略为凹凸之处,弄得她娇躯绷颤,热烘烘的湿腻管径紧缩着,将男子精华自囊中悉数箝出,榨得点滴不剩。

身后的女子轻啄他的颈侧,拿捏甚巧,全是应风色喜欢的地方。

两条白酥酥的修长藕臂自他胁下穿出,一手捋着阳物,另一只小手则摸上他白皙的胸膛,特意避开了应风色不喜的乳尖,微凉的指掌蛇一般滑过结实的胸腹,倏地撩起欲火,一如他俩热烈缠绵的每一夜。

视界暗沉下来,东厢的桌床等仿佛全融入夜色,触目所及只余一片乌亮亮的膏液漆黑,却不影响视物。他仍能看得见自己的身体,以及身前那两条无比熟悉的美丽臂膀。

鹿希色笔直的长腿缠上来,莲瓣似的脚掌翘起修长的足趾,既挑逗又俏皮地搔刮男儿膝腿,微带汗潮的雪肌密贴应风色腰胯,抵住他臀底的饱满肉丘又湿又暖,温热的汁水渲染开来,黏腻得无以复加。他知道她想要了。

鹿希色总是这样。她的欲望如快刀般飒烈,直来直往,无一丝扭捏纠结,没有多余的时间能够浪费。

应风色不知是该愤然起身,还是转过去将她扑倒在床,动弹不得意外免去了该有的挣扎。他张嘴叫唤着,却什么也听不见,只有声嘶力竭的刺疼热辣,还残留在喉底和鼓胀至极的胸膛里。

(事到如今……你还来做甚?你休想……休想就这样蒙混过去!)

你不是为了任务,才含垢忍辱委身于我么?

既已得到梦寐以求的自由,又回来做什么!

鹿希色像在确认他的硬度似的捏了捏肉棒,纤纤玉指揉捻着他最敏感的肉菇伞褶,轻搓那条隐而不宣的暗筋,似乎极为满意,随手奖赏他些个,白皙的肌肤在液黑流动的空间里显得分外耀眼。

应风色眼前一花,女郎转到身前,跨坐于腰,两人摆成观音坐莲的姿势,鹿希色抱着他的头,将男儿的脸压进乳间,顺着爱郎过人的长度抬起腰臀。应风色顿觉杵尖没入一处又湿又暖又紧凑的狭口,柔腻脆韧的两瓣蜜肉一夹,分不清是往外挤还是往内吸啜,刮得龟头上酸爽微疼;女郎轻轻一颤,美得弓起柳腰,紧实弹手的翘臀缓缓坐落,直没至根。

应风色无法推开她,双掌贴着她浑圆曼妙的臀型,随鹿希色的一坐到底上移至腰背,久经锻炼的胴体浑无余赘,只摸得到肌冷肤滑,竞雪欺霜。

他抱着她的肩胛,把脸埋进了女郎坚挺的乳峰间,任她轻柔舒缓地挺动翘臀,裹满黏稠的爱液、小动作地套弄着勃挺已极的怒龙杵;不知过了多久,才发现自己泪流满面,失控流淌的热泪沾湿了乳肌,与沁出的大片薄汗混作一处。

我只要你,他说。其他什么都不要。

像这样就好,我能同你做上一辈子,到老了还硬……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?

到底是为什么啊!

漆黑的液状空间里寂静无声,连他倾尽灵魂的嘶吼也听不见,鹿希色却已将至高潮——做过太多次的结果,二人对“如何使彼此尽兴”已臻化境,像这种小幅度摇臀、轻缓而持续的女上位,就是非常厉害的杀着,与乍看无害的绵软外表不同,有着决战等级的巨大杀伤力。

鹿希色能完全控制杵尖刮擦的位置频率,同时束紧爱郎最易出精的根部上方三分处,在极短的时间内便能同归于尽,她习惯在交欢之初来上一次,射精后男儿能迅速勃起,之后便难射许多,玩得更持久;万一中途被什么事打断,女郎起码也爽过了一回,横竖不亏。

“你这算盘也打太精了啊。”应风色还记得她那股子得意洋洋,听着颇有些哭笑不得。“酒席才开便吃大菜,你是穷怕了,要里子不要面子了都。”

鹿希色恶狠狠瞪他一眼,笑得又娇又飒,气势汹汹:“又不是你摸黑走了大半夜山路,说得这般轻巧!要是磨磨唧唧半天,突然又给人弄黄了,这火我找谁负责灭?”

“小淫妇!”他再也按捺不住,整个人都快给欲焰烧干了,装出横霸凶恶的模样,一把将鹿希色扑倒,剥了个精光赤裸,一手一个攀住她坚挺的蜂腹玉乳,淫笑道:“这般贪食,看为夫如何整治你!”

“悠着点啊。”鹿希色吃吃笑着,媚眼一挑,满满的都是衅意。“我胃口大还嘴挑,小心别闪着了腰……啊!”噗唧一声娇躯酥拱,狠话这都没撂完,便尝到了厉害。

应风色好想听她的声音。

想听女郎叫得魂飞天外、宛若哭泣般的娇啼,当中还夹杂着“快一点”、“还要”、“大力些”之类,很难判断是逞强或淫浪的急促命令,往往喊完又接着哭叫起来,就像她周身透着的难驯野性,令青年无法自拔地深深着迷。

记忆涌现的霎那间,跨坐在他身上的鹿希色也同时到达高潮,本已十分紧窄的蜜膣用力掐挤起来,不住从交合处挤出带着大蓬气泡的黏稠白浆,将杵茎根部勒得死紧,被呼噜噜的气泡浆液弄得刺痒酥麻,应风色再也忍耐不住,精关与意识同时一松,猛然喷发。

他射得头晕眼花,随手一撑,摸着榻上锦被,触目晕黄刺亮,直透眼皮;好不容易睁开眼,发现自己坐在床沿,此间仍是东厢,光源是门边几上一盏豆焰,约莫是莫婷所留,好让她下半夜前来,进门不致摸黑。

(是……是梦么?)

应风色抹去额汗,低头见身上衣裤齐整,并未褪下,两腿间高高支起,满满的液感自顶端向下滑溢,迅速由温热转为湿凉。自十三岁首度梦遗,应风色这方面经验不算多,有鹿希色之后更是无精可遗,但这个量即使在他看来,也够离谱的了。

青年盯着昂扬的下体和狼藉的裤裆,与其说困惑,倒不如说是深感困扰之余,又满腹无奈,没想到人生头一回偷偷半夜起来洗裤子,居然是这种情况。当年他可是面不改色让福伯处理,毕竟主子大如天,这也是理所当然。

他稍稍将裤子褪下胯腿,巨量的精液就算已有大半化水,浸透棉裤,余下的黏稠浆液仍是弄了他满手都是,又不能随处乱抹,正自为难间,门扉“咿呀”一声推开,却是莫婷在对厢听见动静,匆匆披衣来瞧,开门瞬间便瞧见下身半裸的毛族青年,两人无言相对,仿佛空气凝结。

应风色瞠目结舌,倒是莫婷的反应比他快,倩影一没,片刻后端着木盆清水回来,冷静地来到床边,取了布巾拧水,细细为他清理秽迹,虽未言语,神情举止却是一派从容自在,免去不少尴尬。

方才的荒唐果然是一场春梦。

仔细想来,他于梦中用的仍是原来的身体,这本身就不现实。何况东厢内本无长背椅,遑论那片漆黑的液状空间,只能存在于想像。

夺舍后他经常做恶梦,身体无法获得充分的休息,不得不与韩雪色之魂轮替。每回陷入梦魇,不是惊醒过来,便是由应无用将他拉回识海,“以免心识受损。”应无用这样说。“于你,心识现在是本体了,丝毫冒不得险。”

但这回冒牌叔叔毫无动静。

应风色虽觉有异,却无法静心思考。

莫婷蹲在他腿边,小心翼翼为他揩抹阳物,居高临下望去,莫婷奶脯之伟硕一览无遗,尽管穿着棉质的交襟单衣,两只饱满的柔软乳瓜将襟口绷成一整团的浑圆鼓溢,撑满到连衣䙓都看不见,侧边露出小半截雪润蛇腰,既细又腴,恨不得伸手去摸。

微微撑开的后领中不见系绳,单衣下竟无肚兜等贴身衣物。与梦境中的鹿希色不同,莫婷的体温、幽细香泽等,是实实在在的,能令人强烈感受到活着的美好。

应风色的阳物始终无法消软,反而越发胀硬,远超过平常与女郎交欢的程度。莫婷低垂眼帘,看似不受眼前异状干扰,应风色却发现她单衣上蓓蕾浮凸起,迅速膨胀发硬,不消片刻已如两颗葡萄也似,昂翘指天,是两人皆无法假装没看见的程度。

女郎那“我想要的时候可以”的语声仿佛回荡在耳际,巨物呼应男儿的意马心猿,在小手和布巾间跳了一跳,似巨鳗离水,几乎掌握不住。莫婷晕红小脸匆匆起身,低道:“我替你更衣。别碰了伤腿。”有意无意保持距离,弯腰褪他裤衩。

这一动牵得绵乳晃如架瓜,沉甸甸的雪肉将襟口扯得更开,温融甜润的乳香扑面而来。

应风色抵受不住,猿臂如电伸出,冷不防将她搂近,莫婷似乎没料到他会如此大胆,仓促间仍挂念他大腿上的伤势,没敢挣扎,跌坐在拨步床的床沿,仰入青年怀中,撑拒着他宽厚的胸膛,沉声道:“你干什么,放手!”便要支起。

应风色欲念蒸腾,岂容玉人飞去?双臂收紧,蛮不讲理地衔她唇瓣,料想莫婷嘴硬身娇,肏服就好,没准迷上强奸做戏的野情趣,时不时回味一下,思之淫念更甚,全无停手的打算。

莫婷俏脸沉落,白花花的两只柔荑左穿右绕,倏如雪莲绽放,一手按他心口,另一手却虚扣咽喉,虽未吐劲,指甲毫不留情地掐进肉里,要说扎破油皮渗出血丝应风色也不意外。

令他意外的,是莫婷那雪靥如霜的反应,直到女郎开口才明白过来。

“韩雪色,年轻气盛把持不住也是常情,我不怪你。”

她平静而决绝地直视着他,代表所言毫无转圜,他除了听从,没有第二条路可选。“但得罪你的大夫是世上最愚蠢的事。放开我,我不同你应长老说。”

(原来,她把我当成了韩雪色!)

仔细一想也不奇怪。按理翌日晨起,身体才轮到应风色接手,莫婷特意在东厢留了豆灯、仅着方便褪去和濯洗的单衣,不穿贴身衣物等,都是为了迎接他回来,促进身魂合一的准备。

他该好好解释的,起码说句“我回来了”莫婷便能会意。但熊熊欲火早已烧去理智,况且假强奸的吸引力哪比得上真强奸?顿时淫兴高涨,故意装出可怜兮兮的样子,喘着粗息嚅嗫:

“莫……莫姑娘!我、我是不成啦,实在忍不住,你……你让我进去一点儿,就……就前面小半截,我放一下拔出来!真的,我发誓……求求你莫姑娘,求……求你了!”窝囊的语气像极韩小子,应风色费了好大劲儿才没笑场,单臂箝小鸡似的牢牢箍着女郎,另一只手却绕到她腰后,扯着裤腰泼喇一声撕去,汲饱汁水的裤底“啪唧!”落地,骚艳的淫水汽味再无遮掩,一股脑儿钻入鼻腔。

(好你个小淫妇,想要成这样!装得什么三贞九烈?)

应风色既感亢奋,又隐有些失望,心头如翻五味酱,一时也说不清。兴许是梦中的鹿希色太真实,勾起他遭受背叛的痛苦,虽然往莫婷身上发泄毫无道理,此际却无一丝清明分辨,只想狠狠干她,搂着水一般的温软娇躯往膝上掼,却被莫婷格住。

“你——”她被青年眼中的怒火吓了一跳,咬牙道:“不想要腿,连命都不要了么?放开我!”莫婷绝少发怒,这样的语气神情应风色是第二次见,上回是在医庐与母亲周旋时,但两人几乎搂作一处,女郎难以施力,恫吓毫无威慑可言。

应风色使蛮力将她抱近,呲牙狠笑:“又不是没干过你,何必大惊小怪!”

莫婷的气力完全不是他的对手,俏脸上的讶色乍现倏隐,连不想坐上他腰胯都办不到,若非光裸小巧的阴部极易错位,早被男儿得手,当然她的坚决抵抗也是关键。

“不……不一样!你不是……你不是他!我只给他。你明不明白?”

应风色狞笑道:“插进去你就明白是不是不一样了。”挪动下身找她的小肉窝窝儿。“……住手。”莫婷的声音忽然变得平静而冷漠。“伤了你,他也会很困扰的。我不会再警告你了。”

应风色兽欲熏心,堵住她香甜的小嘴,杵尖好不容易抵住那抹湿润的凹隙,正欲上顶,一股异力透体而入,激发脊内的血髓之气,却是莫婷吐劲,欲以《冥狱十王变》解去心包所附之龙漦,用以制服“韩雪色”。

青年不料她心坚若此,愕然之间本能运功,原本松动的龙漦石和血髓之气忽一凝,又汩汩流回原处,任凭莫婷如何驱役都不起作用;体内虽是僵持,身外动作未停,鹅蛋大的紫红杵尖生生破开女郎腿心里的小肉窝,被膣口的蜜肉夹起,几欲变形,终究是插了进去。

应风色忍不住“嘶”了一声,面上溅得几点温湿,才省起是莫婷流泪,心疼难抑:“她坚决不让他人染指,连身躯的原主也不行……我却对她做了什么?”忙将女郎松开,仍抱得满怀,柔声道:

“是我,不是别人……是我。”

莫婷搂着他的脖子把小脸埋于颈窝,静静流了会儿眼泪,再抬头时蛇腰本能一沉,将阳物纳入大半,两人都齐齐仰头,半闭着眼舒服得吐了口长气,倏又吻在一块。

莫婷的吻又湿又热,舌尖与他紧紧纠缠,满是肉欲与渴望。

应风色甚至忘了要挺腰,蓦地下唇一痛,口中渗入铁锈般的腥咸,莫婷抱着他微微仰开,连阳具“剥”的一声被拔将出来,静静俯视他,樱唇沾满咬破的唇血,如抹胭脂。

“……混蛋。”她脸上泪痕未褪,看着却不怎么生气,更像放下心来,不知是因爱郎归返,抑或没将身子给了别人。

“我回来了。”应风色抬望着她,满满搂住女郎棉花似的娇躯,眼神说不出的爱怜,还有一丝不肯坦率面对的感动。

“你死在外边好了,鬼理你回不回来。”莫婷细嗔道,视线却片刻也离不开他的眼,仿佛与男儿较量着谁更爱对方一些,而她完全没有退让的打算。

“‘下回不敢啦’——我是不是该这样说?”

“那倒不必。”莫婷忍笑挑眉,气氛又恢复平时相处的轻松惬意。“被骗的人才该检讨。要有下回,你肯定骗不倒我。”两人相视而笑,抵额温存。

“我有件事要告诉你。”

“嗯,你说。我听着。”

“过去我心里有个人,无论她对我做了什么,我始终放不下,那同爱恨、恩仇没什么关系,或许到后来,我们谁也没法独个儿活着,需要有人陪伴。”应风色眯着泪水微笑:“她,就是我的那个人。”

莫婷静静听着。

“我一直纠结着,她为什么要背叛我,或许根本不存在背叛,从头到尾都是假的……若是这样的话,那些个我留恋不已、闪闪发亮的美好回忆,又算什么呢?当作宝贝依依不舍的我,也太过愚蠢了……差不多就像是这样的事,而我始终都想不明白。”

“那也是可能的。”莫婷轻道。“现下,你想明白了?”

应风色笑着摇头,失载的泪水晃如斛珠,淌下了棱峭的面庞。

“想不明白,但我不想再想了。我想通的是另一件事。”

应风色望着她,珍而重之地抱着,仿佛怕捏碎了女郎。

“我想成为你的那个人。我知道你习惯了一个人,我知道你有很多事情要钻研探究,救人时会很邋遢肮脏,不修边幅……这些我都不在意。如果我非得娶一个人不可,那人只能是莫婷。”

莫婷笑起来,用掌底拭去眼角的泪水,也替他抚面揩抹。

“我又没说要嫁你。”

“等你想嫁了,我就娶。”应风色微笑。“在此之前,我一个人也能好好的,想着你我就能好好的。就算不能一直在一起,也没什么好担心。你是这个世上,唯一能给我这种感觉的人,所以我终于想通了。”

“那的确是非娶回家不可。”莫婷笑着,又将白皙小巧的额头抵在他额上,两人气息相闻,许久都没有说话。

应风色的双手在她光滑柔嫩的屁股游移,沿沃腴的大腿摸进股瓣,指尖蘸着淫蜜轻抚肛菊,然后滑入了腿心的肉窝……他揉得满屋子都是女郎膣户的气味,既甘美又淫靡,巨硕滚烫的阳物压摁在莫婷腹间,像熨着玉宫也似,仿佛要烧透女郎娇腻的肌肤,在她身子里留下只属于他的印记。

他和莫婷的性欲堆叠自来都是从容不迫,无论再怎么轻缓慢悠,总是能节节高涨,毋须多说一句,莫婷便知道他想进去了,而她也渴望被他填满。

女郎支着泛起大片红潮、略显娇乏的身子,从他的腰胯间爬下。一直以来她都是用自己的膝盖支撑身体,应风色知道她是担心他的大腿,低声道:“我伤好了,没事。”在这事上莫婷可没这么好说话:“在我解开夹板检查前,谁都不能说‘没事’。还是你要我现在检查?”

他可等不了。莫婷也是。

女郎搬开莲墩,将单衣棉裤全褪在墩上,拉着八角桌挪近床沿,撑着桌缘翘起雪臀,这距离小巧湿腻的肉缝恰能抵着阳物,莫婷摇着屁股沉下腰,将肉棒吞没到底,缓缓摇动起来。

“啊……好紧……”

他双手撑着床沿,身子后仰,使肉棒挺出,干脆地交出主导权,全由女郎来发落。

莫婷本该将八角桌拉得更近,更靠近腹间才好施力,但不知是不是厮磨太甚气力不济,移不盈尺就停手,全凭臂儿撑持,须踮起脚尖,才能上下耸弄。

这姿势固然累极,视觉上却极是诱人,女郎翘起屁股,细长的腿儿绷得笔直,肌束虬鼓却不显棱峭,雪呼呼的充满肉感;柳腰低时满眼是白桃儿似的臀瓣,酥股一沉,又见腰肢纤细,扭动如蛇。细滑玉背不多时便沁出大颗汗珠,顺着肌影起伏四下流淌,蜿蜒妩媚,与一夹一搐的膣肌呼应;应风色虽才射过不久,很快又有了泄意。

“呜,好胀……好大……”

“呜——”莫婷连叫都叫不出来,雪白的唇缝间迸出一丝呜咽,无法自制地颤抖着。

那插入的感觉甚至不像在交媾,更近于刀剑入肉,硬生生贯出一条路,不似原本即有,紧到应风色难以大耸大弄,每次拔出都像裹着肠膜,淫蜜再腻滑,都不能全拔出去。

莫婷的脚儿几乎是并拢的,紧紧压进乳肉,被男儿有力的肩膀顶开踝筋,两条腿拉得笔直,也亏她修为不弱,才得有这样的柔软度。

她在他怀里几被折作两半,差一点便要交叠起来,像被牢牢锁入肌肉汗渍构成的牢笼里,绷紧的肌束和浮凸的脚筋尽显美腿的曲线,充满饱受蹂躏的娇弱挣扎,足以满足男人的兽欲。

“不要……不要……”

美丽的女郎睁大眼睛,雪靥涨起不自然的艳丽彤红,一如胸口、乳间及娇躯各处,嘴唇却白得不带血色,莹然如玉琢,连颤抖着呵出的气息都是凉的,浑身血液集中到下阴,穴里的每分感受:撑挤、刨刮、快美、疼痛……全都被放大至极,为女郎带来难以言传的激烈快感。

应风色像刑求一样地干她,他知道她想要。

莫婷玉颗似的姣美足趾在他耳畔用力蜷起,忽又箕张昂翘,如另一双充满表情的柔荑,既美又艳、肉欲横流,忠实反映胴体深处的销魂蚀骨。

他知道精关即将失守,毋需忍耐,其实也忍耐不了。

你真是傻透了,应风色。你怎么会笨到现在才发现,这女孩对你来说,一直都是最特别的?肉体的欲望早就为你指出了明路,麻木不仁的始终是你自己。

他放慢了速度,却刨刮得更深更重,徐徐开拓着她。在其他女子身上,应风色总能支持许久,能尽情地玩弄她们,试过各种姿势体位,把玩娇躯一切妙不可言之处,发掘诸多可能。然而在对的人身上,本没有多余的心思可以胡乱虚掷,光是插入就足够令人感动,恨不得倾其所有,战栗到一泄如注。

这也是为什么极易高潮的莫婷,能与他如此之契合,宛如天造地设。

莫婷忽然不再呻吟,只有喘息越发粗浓,秀眉紧促,眯起的美眸益见迷濛,如夜波荡漾,回映着繁星无数。她不可自制地轻轻摇着头,原本蜷如猫掌的绝美玉趾向上扳起,膝弯微屈,夹着阳物一提,仰颈张口,瑟瑟昂颤,放松的瞬间露出心满意足之色。

应风色松开她的腿,丝滑的腿肌自两侧腰背滑落,磨得他扑簌簌地又出了股残精,才倒在她汗湿的柔嫩巨乳间。莫婷的一切无不令他心安极了,心跳、喘息、香泽……什么都是。

有那么一瞬,男儿认为这里才是他的终点,甚至隐觉得自己能让莫婷怀上。若倾心结合才能孕育结晶的话,那么就是现在了。

他愿意永远停留在此刻,再也不是第六轮降界召开的前一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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