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节后某天,林涛却忽然在作协微信群里发飙:“太不尊重人了!居然把我的书卖了废品!你们还有没有人性?!我老林拿你们当朋友,你们把我当啥了?
认识林涛快30年了。
1992年初夏,报社举办“文学爱好者联谊会”。一群常在副刊版面发稿的人,大都互相读过作品识得名字却不识本尊,有这么一个以文会友的机会,都挺高兴的,呼啦啦来了三四十人。
林涛的名字几乎无人不晓,他是我们这些人里发表诗歌最多的。我不懂诗,没觉出他诗有多好,只觉得他的文字算是激情洋溢,若人如其文,他应该是潇洒俊逸、神采飞扬的。因此,当“我叫林涛”从角落里一个身材瘦小、衣着土气、神情木讷的人嘴里说出来时,简直让人大跌眼镜。
现场发出了一声声轻呼,大概也都觉得这个人和他的文字反差太大。
林涛似是被此起彼伏的“哇”、“呀”、“啊”吓到了,面红耳赤地僵站着说不下去了。编辑部的陈主任赶紧圆场:“都久仰大名了是吧?林涛是咱们骨干作者中最勤奋的一位,每周都投稿三四篇。他家在农村,繁重的劳作之余还笔耕不辍,精神可嘉……”
我默算了一下,每周一期的副刊,他大约一个月能发表一首诗歌,那这一首就是十多首里选出来的呀,他得多付出多少心血呀!我就是农村长大的,知道在农村坚持创作有多不容易,不仅繁重的劳作会消磨诗情画意,而且农村人干文人的活儿,多少会面对些冷嘲热讽。林涛能一边种地一边笔耕不辍,真不是一般人。单凭这份执着,我心中的敬佩就如滔滔江水,立马高看他一眼。
陈主任话音一落,林涛的脸更红了,嗫嚅道:“屯子人……不会说话,见、见笑了!”说完还抱拳环顾四周,咧嘴笑了,脸上的法令纹和鱼尾纹看起来应该年已不惑。大家纷纷夸他:“林哥的诗写得不错!”“林哥这是天天都在写呀!”“林哥可真有毅力!”这一夸,已经坐下去的林涛又站起来了,有点着急的样子:“别、别都管我叫哥啊!我62年的,刚刚三十。你们、你们有的人看着都像四十了,咋还管我叫哥呢?!”
哄堂大笑中,有人嘀咕:“这农民老哥太可爱了!”
座谈之后,还有郊游、聚餐、舞会。客车把一大帮男男女女从报社会议室拉到一处山清水秀的度假村,大家这一群那一伙地分散开来,照相的、散步的、打牌的、划船的、遮阳伞下高谈阔论的,各找对脾气的人凑堆儿,却没有人搭理林涛。林涛一个人东张西望地走来走去,路过我们这伙湖边照相的人时,我开着玩笑招呼他:“林哥来照个相吧,能跟著名诗人合影是我们的荣幸呢。”
他笑得挺腼腆,似乎很高兴我叫他著名诗人,又不好意思站在几个女士中间:“我不照。我站进去,不成了左拉笔下的陪衬人了吗?”
即便是文友聚会,面貌老成、神情憨傻的林涛说出“左拉”,还是有点违和感,有人轻笑:“呵,他还知道左拉!”
以貌取人的轻蔑让我不舒服,怕林涛听见,我赶紧大声开玩笑:“林哥你也太谦虚了,我们一帮女生给你做陪衬人,你就是绿叶中的红花呀!”
他哈哈大笑,凑近了说:“这度假村有啥可照的?俺屯后河套比这好看老鼻子了!以后你们有机会去俺屯照去!到时候我给你们当红花!”
他到底扭捏着没跟我们合影,只看着我们照。有人把相机递给他让他帮忙给大家拍合照,他又急忙向后躲:“我哪会这个!”人家说简单,要教他,他拼命摆手:“不行不行,这么贵的东西我可不敢碰!”
但他也一直没有走开,围前绕后地跟我搭话,说我发表的文章都“认真拜读”了,为了让我相信他真的读过,还特意说了题目和内容,说得我挺感动。他还咨询了几个儿科方面的问题,看来刚才是认真听过我的自我介绍,知道我是护士。我见他神情语气很是拘谨,有意跟他拉近距离:“林哥你家哪村的呀?我老家也是农村的,说不定还是乡邻呢。”
他报了地名,果真跟我老家离得不远,两村相距有30里,分属两个乡。他有点喜出望外:“原来你也是农村人呀?还真看不出来。”
有人调侃:“人家是农村里飞出的金凤凰,早不是农村人了。”
“那是,那是!”他点头如鸡啄米,“今天来开会的都是城里人,就我一个土老帽儿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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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次聚会后不久,林涛有一天忽然出现在护士站,手里拎着一袋小樱桃,说是自家树上结的,让我尝尝鲜。我不好意思要他的东西,说你留着自己吃吧,他又涨红了脸:“你不收是不想交我这个朋友呗,不想做朋友那我都没法开口求你了。”
原来,他8岁的儿子急性肾炎,要住院,却没有床位。我赶紧跑前跑后帮他安排。
林涛媳妇高出他有半个头,长得挺好看,就是愁苦着脸,也挺显老。林涛介绍说我是“文友”时,她并没有因为有求于我就跟我客气,而是斜睨我一眼,脸上一点笑模样都没有。办住院手续时要1000元押金,夫妻俩面露难色,住院处同事开玩笑说我的名字可以当押金使,林涛媳妇才淡淡地跟我道了谢:“那给你添麻烦了啊!”
3天之后,我又去看孩子,病情已经趋于稳定,林涛不在,他媳妇说他去报社送稿子了,这两天趴窗台上写的。
“他儿子眼皮还肿着,浑身没劲儿总喊难受,他还有心思写诗,你说他是不是魔怔了?”她愤愤地问我,“你们这些‘湿人’‘干人’的,有像他这样魔怔的吗?”
“你跟他恋爱的时候,他不写吗?”我估计,孩子都这么大了,他俩成亲得是十来年来了,80年代初期爱好文学是很荣耀的事,说不定她是冲着他能写才嫁给他的。
“咋不写?我那时候鬼迷心窍呗,相亲时他拿着一张破报纸就把我给糊弄了,还以为他多了不起呢!狗屁!”
林涛是踩着“狗屁”进来的,进来就骂他媳妇:“一天到晚跟人埋汰我,你他妈是不是有病!”
“没病能嫁给你!”
眼瞅着俩人要掐起来,我赶紧打岔:“可得把孩子看好了呀,这病得绝对卧床休息。”
他媳妇说:“我自己就能看孩子,他非得也陪着,家里的地都撂荒了,我心里的草比地里的草都高,人家可倒好,还他妈搁这儿湿啊干的呢!”
林涛说:“我回去拔地里的草,心里不长草啊,看不着儿子我不慌?”
“守着儿子你能干啥啊?喂吃喂喝,接屎接尿,你干过一回吗?撅着屁股写诗不够给我们娘俩儿添堵呢!”
“好不容易进城了离报社近了,我不得抓空儿带点作品过去请教请教啊?娘儿们家家的你懂个啥?整天嫌我写诗,我不写诗,城里人儿谁认识我啊?能有人帮咱儿子看病吗?”
“你他妈有那写诗的时间管管儿子,他也不至于我走了一天就睡凉炕!大夫都说了,着凉就爱得肾病!”
病床上的小男孩可怜巴巴地哭了,我尴尬死了,没打招呼就赶紧溜了。身后林涛还在骂:“丢人现眼的玩意儿,不够让人家笑话的呢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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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午,林涛追到我们科说:“让你见笑了不好意思啊。你是不知道呀,我一天到晚内外交困啊。死老娘们儿搞对象的时候还挺支持我,结婚有孩子了就不是她了。屯子里那些人也是一张张狗嘴,见儿天挖苦我就算了,还跑她跟前儿撮火儿。”
这种半生不熟的关系,我也不好说啥,只好敷衍:“你真是不容易呀。”
“上午我去报社,你知道编辑部陈主任跟我说啥吗?”
“说啥?”
“等你下班我请你喝顿酒吧,我得谢谢你啊,酒桌上咱俩再说。”
“林哥不用客气。今晚我爱人有事儿,我得看孩子。”我断然拒绝,心想,你儿子住院都没钱,你拿什么请酒?再说,我跟你一男一女坐一块儿喝酒,不让人误会吗?
仿佛看穿了我的心理活动,他说:“也不请大鱼大肉,花不了几个钱儿,咱再把陈主任叫上,上午没说上几句话,我还想问问他咋就不让我写了呢?”
我心里好奇,一直鼓励文学爱好者坚持写作的陈主任咋不让他写了?
恰好护士长过来问我:“你今晚加个夜班行吗?小王孩子发烧来不了了。”
我说:“行。”
一旁的林涛不乐意了:“你看你喝酒不行加班就行了,不用看孩子了?纯粹是不给我面子。”
我没好气儿地回他:“这是工作呀,同事的孩子病了我总不能不帮忙吧?”
“你的意思喝酒不是正事儿呗?”他还心有不甘地试图劝服我,“李白斗酒诗百篇是不是正事儿?”
我哭笑不得,心想不怪他媳妇骂他,借口要忙工作,扔下他转身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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晚上,我正坐在护士站看书,林涛又来了,明显喝高了,大着舌头说:“陈主任我俩喝透了也聊透了,我这心里敞亮多啦。”
原来,林涛上午就在报社刨根问底,非让陈主任把话说明白。陈主任不得不告诉他,纯粹是看他写得太勤奋太不容易了,投稿多到不发都不忍心了才给他发表的,但是改稿编辑有意见,他实在不好总逼着下属给他改稿。林涛备受打击,当晚死乞白赖堵在报社门口,把陈主任拽到酒桌上,非要拜师学写诗。陈主任就说他的文字功底还是不错的,写新闻稿“绰绰有余”,实在是不该写诗歌,“写诗写得再好能咋?写新闻写好了说不定能写出头”。
“醍醐灌顶呀!”林涛说他以后不写诗了,他要改条道儿走走。
林涛坐了老半天还不走,一直跟我叙述他的创作之路。我刚开始还出于礼貌耐着性子听,嗯嗯啊啊地应付,后来根本听不进去,心里一直转着念头想撵他走,琢磨着怎么开口能不伤他自尊,好在急诊电话打进来,让准备接收新病人,我才借坡下驴:“林哥你看我这来病人了,你快回你儿子的病房去吧。”
没想到他居然说:“老妹儿你忙你的呗,我在这坐着不碍你的事儿,我等你。”
小酒一喝,我都成他“老妹儿”了。我心里那个气啊,怎么会有如此不识趣儿的人!
等我在病房忙活完回到护士站,林涛脑袋仰靠在椅背上已经睡着了,张着大嘴,呼噜打得震天响,我扒拉半天才把他弄醒,他懵懵地擦了擦嘴角的哈喇子,问:“你忙完了老妹儿?那咱俩接着聊。”
我黑着脸说:“我累了,你再不回儿科,人家清房后锁上走廊门你就回不去了。”
他摇摇晃晃地走了,舌头依然是僵的,边走边嘟囔了一句:“相识满天下,知音能几人?”
他刚才倒是说过,自己参加过好几个杂志社的“文学函授班”,有很多“同学”,全国各地都有他的“笔友”——这也算是“相识满天下”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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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涛果然不写诗了,副刊版面上他的名字由每月出现一次变成了两三个月偶见一回,写的也是散文、小小说啥的。新闻版面上倒是频频见他发稿,全是望山乡的活动通讯——望山是他们那个地方的乡政府所在地,离他的村子6里地,据说他经常骑自行车去乡政府“采访”,很受乡干部的欢迎。
初冬,林涛来给我送他儿子的住院费——那笔账始终挂在我的名下,年末再不交医院就要扣我的工资了,我不得不给他写了封催款信。还好,他没赖账,不仅来了,还扛了一个大麻袋,里面一半土豆一半白菜。推拒不掉,又拿不动,我不得不叫来老公往家搬。
正是中午临近下班,两个大男人在我介绍下握了握手,寒暄了几句,林涛并没有告辞的意思,大家站在那就比较尴尬。老公用征询的眼神望着我:“那,咱请林哥喝个酒?”
林涛居然笑着说:“你看,我不正等着你说这句话呢吗?”
老公没想到林涛竟然这么“实在”,立即变卦,对我说:“我还得往家送菜呢,我也不会喝酒,又不懂文学,干脆你叫上几个文友来陪林哥吧?”
我知道他一向懒得应酬,赶紧给他找台阶下:“走吧你,咱俩总得有一个人管孩子。”
林涛却拼命挽留他,仿佛他是主人,我老公是客。老公只得虚与委蛇:“哪天再来我请你去家里喝吧。”
我找了几个正要下班的文友,都是林涛在“文学爱好者”联谊会上见过的。饭桌上,林涛开始依然有点拘谨,一再举杯感谢我“瞧得起他”,感谢文友们也没把他“当外人”。酒至半酣,他的拘谨就不见了,嗓门也大了,说话也没深没浅了。席间,他忽然问我:“这顿火锅还不得一百多块钱啊?你说说,我给你拿这点土豆白菜的,多贵!老妹儿你这不是赔了吗?”
我没接上茬,文友老张逗他:“一百多能下来么?得两百多!你这可是金土豆银白菜啊!”
林涛随即又“将”了张哥一军:“那明天我给你也拿点土豆白菜,你请不请我?嫌不嫌贵?”
老张尬笑:“账不是这么算的,情谊无价嘛!是不是?我请你喝顿酒还算事儿吗?还要你拿东西来?”
林涛说:“好咧,今晚我不走了,就看你请不请我吧!”
老张豪气冲天,当即就把服务员叫来订下了晚上的包间,结果林涛又说:“你以为我土老帽儿不知道城里的猫儿腻呢?你一个办公室主任,请客不用自己掏钱当然不心疼,我老妹儿请我可是自己花钱的!”
老张气得爆了粗口:“今晚上你看着,我要是拿发票我他妈就是王八犊子!”
林涛立即说:“老弟儿你这咋还开不起玩笑呢?不说不笑不热闹,你咋听不出来我是开玩笑?”
老张笑:“你这憨厚老实的面相真能迷惑人,林哥啊,你可不是个老实人!”
那天晚上,我借口看孩子没再参加聚会,老张后来给我打电话描述了当晚的情形,说他又找了几个人,林涛因为中午的酒还没醒透,自来熟得厉害,称兄道弟呼姐唤妹,到最后酒局变成了作品朗诵会,群情振奋,真正达到了以文会友的目的,尽兴而归。喝醉了的林涛没地方去,最后还住在了他家,吐了客房一地。
不久,望山乡乡政府的吉普车进城,林涛给那两顿酒局上认识的文友们都捎了土豆白菜,还让司机捎了句话:“瓜子不饱是人(仁)心。”
文友们都领会了情谊无价的意思,收到这“纯绿色食品”的王姐,还让司机等了一会儿,特意回家去取了件还挂着商标的男士羊毛衫给林涛捎回去。她老公身形和林涛差不多,别人送的衣服也穿不完,正好做了回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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之后,林涛差不多每年都进城两三次,每次都去文友单位“坐坐”,坐到了临近下班,被访者就张罗中午的酒局,然后晚上另一个文友再请。基本上两顿酒下来,林涛就醉得不成样子,每次都是去老张家“借宿”。老张很被动地成为了与林涛又能“互褒”又能“互贬”的挚友。
后来,每年都是老张挨个通知文友们:“老林捎东西来了啊,在我单位呢,过来取吧。”
夏秋是蔬菜瓜果,冬天是冻豆腐冻鱼。林涛家临湖,农耕笔耕之余,也打鱼摸虾。后来他当上了村长,村民们送礼的多,他给我们的东西越发丰富起来。
来来往往间,林涛在城里相熟的文友越来越多,囊括了各行各业。偶尔他求谁办点事,举手之劳的,大家就帮帮他。估计在村里人眼里,他的能耐越发的大了。
1997年冬天,林涛忽然亲自给我“送礼”来了,一个明显戴过的女式金戒指。我心里诧异,咋突然改了画风,送这么贵重的礼物?他不紧不慢开了口:“老妹儿呀,这次我可要办件大事了。”
原来,他的“文笔”被上级领导相中了,要给他安排工作,需要一份“不能参加体力劳动”的疾病诊断。我诚恳地跟他说:“不是我不想帮你,你也知道我一个护士没有诊断权。若去求医生,人家谁敢冒着丢工作的风险开假诊断呢?”
林涛失望而归,但是不久他就打来电话,兴高采烈地说:“老妹儿啊,你不帮我,我也整成了,我现在是乡政府宣传干事了,正式落编的,跟你一样挣工资、铁饭碗!”
我附和了一番,夸他文章写得好改变了自己的命运,也对自己没能帮上他表达了歉意。他很大度地说:“没事儿,就凭你林哥我,啥事儿办不成啊,你不帮还有别人帮!看着吧,我早晚出头!”
我说:“陈主任真是你的贵人呢,他点拨得很对,写新闻确实比写诗容易出头。”
他又让我“看着吧”:“我早晚还会捡起来诗歌,新闻稿只是我的跳板,写诗才是我的正道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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成了乡干部之后,林涛进城的次数比以前更多了,还在他们乡发展了两位农民作协会员,成立了“市作家协会望山分会”,自任分会长,号称他们是望山乡镇文学阵地的“三驾马车”,油印了诗歌报四处分发,搞得比市作协还风生水起。
林涛在望山乡知名度越来越高,他常带着两个“手下”来参加作协活动和文友的聚会。他自戴了“作家”“诗人”的桂冠,原来的“农民作家”“农民诗人”里的“农民”俩字就被去掉了。
等有了手机,他每次来都给我打电话,我张罗酒局的次数也比以前多了。王姐每次也都参加酒局,见林涛穿戴还是跟在村里一样土里土气,就经常送给他衣服,有时是新的,有时是她老公淘汰不穿的,那些价格昂贵的衣裤,林涛都穿得美滋滋的。衣服档次提高了,他照旧还是土里土气的气质。
转眼到了2005年,林涛的一个“手下”来医院看病,找我帮忙。临走时,他诚恳地说:“你以后别再请老林喝酒了,你要是和王姐关系好,也告诉她别送衣服了。”
我问为啥,他道:
“他跟我俩显摆,说你和王姐都对他有意思,他怕破坏你俩的家庭,假装不知道。我俩私下里都笑话他,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啥样儿,曲解人家的好心肠,还以为天鹅能看上癞蛤蟆……
“跟我俩说说也就罢了,我们都知道你和王姐是重情重谊的大方人。要是他跟别人也说,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咋地呢,犯不上给他败坏你们名声的口实是不是?
“他自从‘农转非’成了国家干部,就飘到天上了,以为自己多有章程呢,那家伙,魅力老大了,就连男文友请他喝酒,都说是因为他写东西厉害、人家佩服他。在乡里到处吹牛,谁都知道他在城里朋友多,门路广……”
我气得要命,王姐知道后想打电话骂他。我说算了,咱知道他是啥样人儿以后不搭理他就完了。真跟他对质,把好心提醒咱的文友都卖了。
以后,林涛再捎东西来,我和王姐都不拿了,他进城的时候谁请他,我俩也不参加了,他再来医院找我,无论是带人看病还是专程看我,我都表现得十分冷淡,一旦到了饭点儿他还没有走的意思,我就宣称下班有事儿扔下他回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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随着时代变迁,爱好文学慢慢变成了一件挺不好意思的事情,以前的文友们都心照不宣地避“文学”而不谈,只有林涛,一进城就跟大家炫耀他又在哪里发表作品了、几本诗集都集结成册、只是缺钱发表云云。他的“文学成就”越来越大,“天生我材必有用”成了他的口头禅,据说他多次宣称乡政府就要“重用”他了,但年复一年,仍然还是宣传干事。
请来请去的大家发现,林涛进城从来都是要吃请的,虽说很多人都是被他一到饭点儿就前来探班的做派逼不得已地请客,但毕竟也是请他了,可他却从不回请。偶然有文友下乡去到他那里,他倒也豪气地表示要尽地主之谊,吃饭时却总带着那俩“手下”,让人家掏钱。那俩老哥经常诉苦:“我们经他引荐加入了市作协,可算欠下他的情了,一次次请酒也还不完……”
不管谁请客,他常常喧宾夺主地敬酒劝酒,逢酒必醉,醉了必要朗诵自己的诗歌作品,还得赖着东道主跟人回家“找宿”。人家要是把他引到旅店、宾馆,宿费也得替沉醉不醒的他掏了。
长此以往,终于没人再张罗请他了。他带来的农产品也没人肯要,渐渐也就不带了。
2008年的一天,老公中午下班回家时,居然带了林涛上楼,嘱咐我赶紧炒几个菜,要跟林哥喝点儿。原来他俩在我家楼下迎面碰上了。十几年没见,他居然一眼认出我老公来,张嘴便说:“妹夫呀,头些年你说过要请我到家里喝酒,还记得不,我可没忘啊。”
我老公只得说:“记得记得,走吧,去我家喝两杯。”
酒至半酣,心里带气的我终于没忍住,质问他:“林哥你知道后来我为啥不再请你喝酒,王姐也不再送你衣服了?”
竹筒倒豆子一般,我把他跟人炫耀我俩对他“有意思”的事声讨了一番:“你这样亵渎文友间纯洁的友谊,谁还敢拿你当朋友?”
他本就红到耳根的脸涨成了紫红色,没问我听谁说的,也没否认这茬儿,讪讪地嗫嚅着:“老妹儿你、你咋就开不起玩笑呢?不说不笑不热闹不是吗?”
大概被我声讨得实在坐不住板凳了,他破天荒地还没喝醉,就借口不影响我们下午上班,落荒而逃。老公还埋怨我:“你犯得上跟他一般见识嘛?他还真能败坏你俩名声咋的?就他那个样子,谁能信他那话?好歹是上你家来了,让人多下不来台。”
那天他在我家诉苦,我才知道他早就离婚了,去年又被迫提前病退了。退休后回村住总觉得憋屈,就进城租了很小的房子。他儿子今年大学毕业去深圳工作了,带走了他妈,也不咋理会他。
他这次没再炫耀“天生我材必有用”,而是叹自己“命运不济,怀才不遇”。
老张是圈子里与林涛保持联系最多的人。他后来都成了处级干部,也没嫌弃喝完酒赖着去他家吐一地的这个草民朋友。我问老张,林涛为什么工作没几年就被迫病退?老张恨铁不成钢地说他不务正业,靠新闻起家就好好写新闻得了,又捡起了诗,还写得不伦不类的。
“不务正业也就罢了,乡政府有什么招待局子他都硬往前凑,撵都撵不走,凑进去也不管招待的是什么人,酒过三巡必要朗诵他的诗歌作品,可能是期待着哪个大领导慧眼识珠吧。哪个乡干部能受得了这样的下属?都劝他赶紧病退吧,白拿着工资回家安安心心搞创作多好?‘创作’这个由头,总算引得他配合政府办了病退手续,开的是‘精神分裂’的诊断。医生说也不算完全是作假,听他说话,谵妄呀、幻想啊,这些症状都有,再发展发展,肯定分裂。”
离婚那事,林涛还觉得自己挺扬眉吐气的。他当“农民作家”时他媳妇天天骂他,狗血喷头的日子里,他早受够了那个只知道柴米油盐压根没有共同语言的“死老娘们儿”,摇身一变成了国家干部后立马踹了她。那会儿孩子都上大学了,虽然是他的工资供出来的,但孩子认妈不认爸,估计怨恨早就在孩子成长历程里积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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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9年春天,我三天两头在医院对面的一个自助餐馆里碰见林涛。那家的盒饭10元一份,菜式众多,管吃管添,因而门庭若市,几乎成了我们医院的第二个食堂。我以为林涛是不愿做饭找准了物美价廉的吃饭地儿,但每次他身边总有不同的女人,比我年轻的居多,更年轻的也有,每次,他都很自豪地向我介绍:“这是我‘诗友’,大老远的投奔我来的。”
后来老张揭开了谜底:“自从我把家里淘汰的旧电脑送给了林老哥,他就迎来了人生的第二个春天。”
我还懵了:“啥春天?”
原来,林涛学会上网后,到处撩扯。他那些自从陈主任退休后就再也没地方发表的“诗歌”,都发在网上的诗歌论坛里了,还担当了好几个诗歌论坛的“版主”,每天忙得不亦乐乎,与人吟诗唱和,开心得不得了。据他说很多女诗友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,一次又一次死去活来的网恋也跟老张炫耀过,可惜都“见光死”了,“有空你进市作协的QQ群里翻翻他发上去的那些‘爱情诗’吧,可开眼了!”
我去群里查找从前不屑一顾的历史记录,简直被雷得外焦里嫩。已经47岁的林涛写的诗,像是荷尔蒙泛滥的毛头小伙子写出来的,其中一首《你是我梦中的新娘》,激情恣肆,没有热血沸腾到夜半难眠的人,肯定写不出来。
但后来还是闹笑话了。王姐有个单身闺蜜,小有才情,说跟一个网名为“意气书生”的男人共同维护一个论坛的诗歌版块,后来感情好到一日不“见”如隔三秋,在“意气书生”的柔情蜜意中沦陷了,“才华横溢”、“玉树临风”一类的溢美之词王姐听得多了,好奇心就勾起了陪闺蜜去见网友的意愿。结果,她们俩等来了依旧瘦小干瘪、面相更加沧桑的林涛,他还穿着王姐十年前送的夹克衫。
王姐差点喷出了一口茶,闺蜜难以置信:“难道在视频中给我唱情歌的是另一个人?”
王姐不依不饶地逼出了林涛的实话:“聊天的是我,诗也是我写的,只有视频里的人是赝品。我不寻思自己形象欠佳,怕把人吓着吗?”
最终,林涛的一个个“诗友”都弃他而去,不离不弃时常联系着的,还就是这些当年一起爬格子的文友。瞧不起他也好,拿他当笑料也罢,时间长了看不见他,聚会时总有人问:“林哥现在干啥呢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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论坛、QQ上被人玩腻了之后,林涛的网上诗友后继乏人,再见他时,已经没了“第二春”时精神焕发的模样,本就沧桑的面庞添上一分落寞,一看就是个小老头儿了。但他一直“笔耕不辍”,单凭这份毅力,我还是挺佩服他的。
最了解他的依旧是老张。自从身体不好在单位退居二线以后,老张跟林涛隔三差五聚一起喝茶喝酒——老张肾不好喝的是茶,林涛永远要喝酒,酒不好他还不高兴,反正都是老张买单,“你挣得比我多,你不请客谁请客”,这是林涛的口头禅。
但2018年春天,林涛突然给能联系到文友都发了请柬,走散的那些,只要跟老张还有联系的,也被他通知到了——原来他买了新房子,要“燎锅底儿”。
年龄大了,包容心也强了,我和王姐商量着,还是别伤了他脸面,就包了红包去恭贺乔迁之喜。林涛的新居在开发区炙手可热的地段,居然有160个平方,装修得富丽堂皇。他儿子在深圳创业十年,已成富豪,不愿意他去深圳打扰前妻,专程回家乡置业,给了他一个豪华的窝。
我们参观完林涛的新家后,就在近处的饭店喝酒,红光满面的林涛要“赋诗一首”,他的双手在胸前张开,随着朗读的韵律上下左右地挥舞:“老来福至迁新居,文朋诗友喜相聚,好吃好喝好招待,信心满怀奔未来。”
吟到最后一句,他双手从胸前越过头顶高高扬起,更加豪迈地挥舞着。
掌声热烈,尽管“好吃好喝”和“奔未来”扯不上啥关系,大家也一致为他叫好。老张悄悄跟我咬耳朵:“这老家伙抖起来了!写了这么多年,其实儿子才是他最好的作品!”
不久,老张的女儿结婚,文友们去喝喜酒。席间,林涛又“赋诗一首”:“老张嫁女喜临门,文朋诗友乐开怀,好吃好喝好招待,欢声笑语滚滚来!”
最近这两年,我们一个个都晋级成了公公婆婆、岳母岳丈,喜酒请帖即便不发给林涛,他也闻讯自来,真诚地献上祝福。于是,“赋诗一首”就成了他的保留节目,有时喝得兴起,赋诗两首、三首都是常态。他的经典手势和经典诗句“好吃好喝好招待”,被朋友们当着他的面模仿了无数遍,欢声笑语中,林涛非但不生气,神情还颇为自得。
好多文友百思不得其解:老林原来的文笔虽说也不太出彩,但咋也不至于是“好吃好喝好招待”这种水平,笔耕不辍这多年,咋还越写越退化呢?
老张说:“都是酒精惹的祸,斗酒诗百篇纯是骗人的,酒精伤肝,肯定也伤脑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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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1年春节前,林涛忽然给我打电话:“老妹儿,我出书了,一套三册,诗歌、散文随笔、新闻,各一册,都是我大半辈子的心血呀,支持支持老哥呗,我知道你们医院文化建设归你管。”
我头胀得老大:“恭喜你啊林哥,我管文化建设是不假,可是财权在院长手里,购书申请每次都审得很细,文集这种,非名家不给批。”
“那你自己买一套吧。眼看过年了,给你孙女压岁钱还不如买套书留着,精神食粮不是更珍贵嘛!”
被逼无奈,我只好开着玩笑实话实说:“哎呀林哥,你有个富豪儿子,出得起书,还送不起呀?我早就穷得买不起书了,你要够朋友意思,就送我一套。”
他也挺无奈的:“大几万的出书费呢,我不寻思卖回来一点儿是一点儿嘛!老妹儿你才不穷呢,但是话都说到这份了,我能不送吗?”
在推销了一圈一本书也没卖出去之后,林涛挨个给文友们送了一套。我没时间细读,翻了翻散文那个册子,实在不吸引我,就束之高阁了。
春节后某天,林涛却忽然在作协微信群里发飙:“太不尊重人了!居然把我的书卖了废品!你们还有没有人性?!我老林拿你们当朋友,你们把我当啥了?”
他过年喝了许多罐装啤酒,去废品收购站卖易拉罐时,正巧看见了自己的那套文集被打包。卖它的人还挺有心眼儿,把他签过名“请XX好友斧正”扉页给撕掉了,却也连累了我们所有人。林涛气冲冲地宣布退出作协群,和我们这帮不够朋友意思的朋友绝交。
他真的就退群了。他愤怒声讨时不敢应声的人们,在他退群后议论纷纷:“谁呀,谁把老哥儿气这样?”“谁卖的跟他道个歉吧,小六十的老头儿了,有‘三高’又喝大酒,可别给他气出个好歹来。”
还有人发出了灵魂拷问:“他真跟咱们绝交了,以后再聚会听不见‘赋诗一首’,你们不觉得少了许多乐趣儿呀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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